1
電話里傳出父親粗重的聲音:「你大伯走了。你快點回家來!」
「哪個大伯?」我一時沒回過神兒。
電話那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接著就是驚雷滾來:「你上河店五大伯!抓緊回來,千萬別誤了晚上賒牢。」(賒牢:即告廟,意思是通知土地爺,家裡有人亡故,請他在陰間做好接待。)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
五伯,是父親的叔伯兄弟,我們兩家隔了五十里遠。他年歲已高,又癱瘓多年,我們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過年的時候,父親還掰著指頭,把在世的老人們數了個遍,其中就有五伯,他感嘆:「又得不少錢呢。」
每年,父親光給婚喪嫁娶隨份子,至少得兩千多,可家裡一年的收入,總共也就七千來塊錢。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在農村,名聲和面子,有時候甚至會比人的性命還重要。
「可是,我明天還有個會議,要發言。」我囁嚅道。
「跟你領導說,『奔喪如救火』,就是皇帝老子還有三門窮親戚呢!」老頭又不高興了,緩緩,他又嘆道:「做人可不能忘本吶!」
我能理解父親對於婚喪大事的熱情。他們這一代人,經歷了貧困和飢餓,五六十歲了還像沉默的耕牛,在黃土地里勤爬苦做。父親十三歲起就下地幹活,拉扯三個妹妹。大到蓋房結婚,小到澆地扶犁,哪一樣不是族裡的人相幫襯著挺過來的?
做人,就得講個人情。
2
一走進五伯家的院子,媳婦就哭了起來。可剛才下車的時候,她分明還是笑著的。
按照地方風俗,前來弔唁的人進門時必須響亮地爆出這一嗓子,才好讓屋裡的人知道有人來了。
這時候,哭泣與軟弱無關,相反卻是檢驗晚輩是否孝順的一項標準。在眾人眼裡,你懂不懂事,在社會上吃不吃得開,就看你在這種場合是哭,還是不哭。
房門越來越近,我就是哭不出來。五伯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里沒有一點留存,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反覆響起:「快哭,快哭,不然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急得背上出了一層汗,忽然,我想起了兒時的夥伴,一隻黃狗。那年,縣裡組織打狗,大人們卻怎麼也抓不住我的大黃。父親誇我是好孩子,叫我把繩扣套到狗脖子上,我就乖乖地照辦了。可那些人一把接過繩子,就要把狗拖走。
狗不停地掙扎,於是他們就快速地轉起圈子,把它掄了起來。我看到黃狗雙眼瞪著,舌頭拉得老長,在空中旋轉時,大哭,發瘋了一樣衝過去,卻被母親緊緊地抱住。想起兒時的那種無力、憤怒與愧疚,我跪倒在五伯的床頭,頓時淚如雨下。
屋裡的人紛紛讚賞地望著我,他們相互使著眼色。三嫂趕忙搬來馬扎,大家漸漸地就收起悲聲,圍坐在床前,開始寒暄。
3
父親推門進來了。熟人見面,免不了一堆恭維,不過這次父親進來,收穫的誇讚又有了新內容——您兒子是個大孝子!
大家把剛才自己看到的情形,描繪得既詳細又具體,父親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光。可是在眾人面前,他還是對我責備道:「光顧跟你的哥們說話了,快去見過你大娘。」
見過大娘,她就抓過我的手,慈祥地問這問那。忽然,她關切地問:「還沒裱鞋吧?」按照村裡的風俗,死者的晚輩都要披麻戴孝——頭頂白布帽,腰扎草繩,腳上穿白布裱過的鞋。可我穿的是幾百塊的皮鞋,一針一線縫上白布,我捨不得。
大娘在那兒半張著嘴,等我回話。「不用麻煩了,家裡有白球鞋,我明天穿來。」我委婉地說。
「那可不行,賒牢時孝子出村,怎麼能不裱鞋呢?不裱鞋是要被人笑話的。」關鍵時刻,紅姐家的老二出來解圍,他搖著大娘的腿,說:「姥娘,詞舅穿的是皮鞋,一裱就壞了。後院馬老三他爹死的時候,他家強子趕回來賒牢,不也沒裱?誤不了後天的正式發喪就行唄。」既然村裡已有了先例,大娘不言語了。
「賒牢了!」只聽門外大掌柜喊了一聲,大家馬上開始一隊一隊地往外走。
有抬香案的、搬椅子的、提水桶的,還有手裡拿著家什的。大掌柜風風火火地推開門,用手挽了大哥,其餘的人都跟在他們後面,魚貫而出。經過大門口,每人從牆角拾一根哭喪棒,出了院子就順著村街向前走去。
村裡看熱鬧的人,黑壓壓地站滿了兩旁的屋台。沒有人說話,只聽得見眾人走動時,孝衣悉悉索索的摩擦聲。
「賒牢」儀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