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这么一位阿姨, 身材高挑, 长得漂亮, 但是面目威严, 笑起来也是二月春风带有料峭之意, 气质冷峻十分让人不敢直视, 有点像不高兴的林青霞。

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在自家姐妹里排行老大,

就叫她大姐阿姨吧。

大姐阿姨比我妈年长十岁的样子, 她有四个儿子, 每一个都英俊潇洒。

大姐阿姨的老公早就过世了。 她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儿子, 儿子都有儿子了以后, 决定给大姐阿姨再找一个老公。

大姐阿姨跟我妈说:你觉得他们是给我找老公么?你错了!他们是想推卸责任, 就想着把我推给别人他们不用养老了!

英俊潇洒的四个儿子也知道自己老妈的揣测, 于是明确表示:如果怕不养老, 现在就拿出一笔钱来给大姐阿姨!

大姐阿姨这才苦恼地坦白:男人有什么好?你看这孩子的爹,

翻脸快成什么样, 幸亏死得早, 否则她肯定被折腾得死在男人前头, 到时候四个孩子都成了孤儿。 男人都不可信。 好胳膊好腿儿的, 老了不如自己过!

可命运的爱好就是没事给你一巴掌, 把你的傲气儿打成落花流水, 然后潇潇洒洒拍手走人。

有一天大姐阿姨在洗手间滑了一跤, 摔到了头, 等到她自己悠悠转醒了, 才打了120, 满脸是黑褐色的血僵子, 好像遭遇大灾难。

儿子们都吓坏了, 说:你要不找老伴儿, 我们就给你找个保姆天天跟着你。

大姐阿姨那张高贵冷艳的脸和义正言辞的批判哪里是无辜保姆招架得了的?

住院的时候就气走了好几个护工。

可结果出了院没多久, 大姐阿姨居然找了一个老伴。

对方跟她的先夫一样,

是个军人, 早年丧偶, 儿女早已独立成家不在身旁, 也全力支持父亲再婚, 知道大姐阿姨家境不错又品貌俱佳, 更是十分热络。 大姐阿姨和这位军人都是票友, 据说结婚的时候还请了票友圈儿的几位一起, 唱了一折搞笑的二进宫。

但是结婚没多久, 有一天早上, 大姐自己跑到了公墓, 抱着先夫的墓碑好一顿哭。 哭完了。 就拉着我妈去逛了逛商场,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我妈把这事当做奇谈告诉我, 因为大姐阿姨跟她先夫的关系并不好, 每年也就忌日去拜祭, 其他时候儿子们想怎么办, 她不参与也不过问。

我妈说出了她的猜测:大姐阿姨估计是和那个当兵的处的不好。

我觉得也是。

毕竟红玫瑰白玫瑰, 朱砂痣白饭粒。

这世上的东西, 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而是得到了才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再加上她那横眉冷对一切异性的脾气。 我估计这段黄昏恋结局堪忧。

不过过段时间我再回去, 倒是看到大姐阿姨慈眉善目起来。 她跟军人先生相处的不错, 一起唱戏, 旅游, 过生日。 遇到我逐步变成大龄未婚, 还谆谆教导爱是需要培养呵护和包容的云云。

我跟我妈说, 大姐阿姨这黄昏恋效果可以啊。 整个人跟中邪了似的, 一点不灭绝了。 老了我也来一套。

我妈这才好像忽然记起来一样, 跟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

是这样的。 大姐阿姨的转变, 是从一天凌晨开始的。

她和军人先生刚刚搬到一起不久的一天下半夜, 她被冻醒了, 新先生在身畔酣眠, 自己倒是包裹得严实。 她的被子则被她自己踢到了一边, 大姐阿姨找到被子盖到身上, 忽然就睡不着了。 而导火索, 则是大姐阿姨单位组织老干部联欢排练。

那天她回家晚, 就告诉新先生先自己吃饭。 新先生也是细心人, 饭菜留了一半在锅里, 晚上大姐回来, 新先生已经出门去遛弯了, 写了字条告诉大姐阿姨回来自己热了饭吃。 但大姐阿姨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 默默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就去了墓园。

然后我才知道了大姐阿姨先夫的事情。大姐阿姨的先夫是个非常好的人,英俊儒雅,学识渊博,待人和善,写一笔好字,还会拉二胡,与大姐非常恩爱。可惜他却在四十出头得了肝上的恶病,这个之前十几年从来没和老婆高声说过话的男人,忽然秉性大变,好像是个仇人恶棍,动辄打骂她。

据大姐阿姨说,他对着孩子们十分正常,一点不像单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可恨,没住院之前还每天给孩子指导功课。

肝病是十分痛苦的病,而且又是慢症,等到最后,病人几乎都已经不成人形,仿佛死了才是解脱。庆幸的是,大姐阿姨的先夫并没有遭受很多折磨,从发现到病逝,不过一年。

在临终之际他给四个儿子写了信,每个儿子都不一样。信里总结孩子的优缺点,还写了自己的感想和期望。他希望老大有大哥的样子,以后要帮母亲一起扛起这个家。

希 望老二多帮大哥,照顾母亲,因为大哥不太喜欢说话,多陪母亲说话。老三脾气大,要克制,家里没有父亲老三要保护好母亲,不要叫她受委屈。老四太小,调皮 但是最聪明,没有爸爸在身边,一定要记得爸爸是个军人,自己是军人的后代,聪明一定不要用歪了地方,要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这据说是原话),做有用的人, 不要叫母亲伤心。

但他并没有给陪伴自己十数年的妻子留下只言词组,到了末期,他看到她就说滚,又扔盘子又扔碗,所以婆家的大哥和小姑只好来照顾。直到他闭眼那天,大姐阿姨才被准许上前。

那天他没有骂人。

原 本大姐上前还有点儿忐忑,怕他忽然又发飙自己没地方躲。但他居然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没办法,就当你上一辈子欠我的吧。以后没有 我了,你好好过,拉扯大孩子,就再找一个。我对你这么差,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差了,找谁都比跟我在一起好,我不是个好人,以后一定好好过。不要想我,我也 不会想你的。

大姐阿姨说:我那时候就想,还行,临死了知道自己不是好人。我心里一点也不难过。他死了,我一滴泪都没流,就觉得可算是解脱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从不想他,甚至也不梦见他。直到再婚后,她忽然想到,在先夫还在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被冻醒过。只是入了秋他时不时抱怨,晚上给她捡了多少 次被子。

哪怕是他秉性大变脾气最坏的时候,每天早上起床他就开骂,但也从来不会让她晚上冻著睡觉。后来他住了院,不准她去,却将战友部队送去的水果吃食里 头她爱吃的,都叫弟弟妹妹送到家里去。

大姐阿姨跟我妈说,小姑子到现在也埋怨他哥偏心。她说得了肝病的人疼得叫起来根本不是人声,尤其晚上夜深人静了厉害,打杜冷丁都没有用,每天晚上病房里此起彼伏得好像是一屋子恶鬼关在一起。小姑子伺候完了哥哥,神经衰弱了大约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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