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我對一些經典作品中的男配角很感興趣。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跑到別人的生命裡做配角?

這種倒楣的配角包括電影《泰坦尼克號》的羅絲未婚夫卡爾,《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寧,《包法利夫人》的丈夫包法利醫生,《玩偶之家》的娜拉丈夫海爾茂,等等。

這些乖孩子老老實實地過著日子,守著心愛的姑娘,忽然有一天,身邊的姑娘醍醐灌頂,翻臉不認人了,要麼要出去追求真愛,要麼要追求真我和自由,不僅把他們徹底打懵了,而且,還讓他們千秋萬代地擔著一個迫害者的惡名,冤死人也麼哥!

你說,招誰了惹誰了?

比如卡爾。羅絲花著卡爾的錢,戴著卡爾的珠寶,卻和剛認識的窮小子傑克媾合,轉身又對鍾情於她的卡爾極盡嘲諷。為什麼占盡便宜的羅絲和傑克就是真愛,一腔熱血的卡爾卻成了庸俗小人?

比如卡列寧。知道妻子安娜·卡列尼娜偷情後,很痛苦,還想挽回妻子的心;知道安娜對自己沒有感情之後,又在她病危時同意了離婚。但安娜等不及離婚,就偷偷離家出走;等卡列寧不得不適應這種生活後,安娜又偷偷溜回來看兒子。簡直是被安娜像猴一樣地耍,受盡了安娜的羞辱。這樣一個受害者,為何大家一想到他,就是一個虛偽無情的偽君子、造成安娜不幸的假道學?

比如包法利醫生。他不過是想娶個平凡的小女人,誰料這位鄉下小女子卻一心想享受貴族生活,他為她搬家,傾家蕩產地償還她的債務,居然只是為了她四處偷情、攀附權貴尋方便。他的夫人,卻把包法利的名頭永遠地鐫刻上了虛榮的紅字。

比如海爾茂。把妻子當寵物來愛,不懂得與妻子溝通,就算在今天也是平常不過的,何況一百多年前?君不見,娜拉說要離開時,他的百般討好百般挽留?在男性的神經通常比較粗大的情況下,這也就是愛了。奈何,娜拉一出走,海爾茂就被綁在了婦女解放運動的恥辱柱上,時不時被拎出來抽打一番。

諸如此類的悲情男配,在文藝作品中比比皆是。他們何錯之有?他們不過犯了道德平庸罪。十多年後重新閱讀或觀看這些經典,我對此有了更多的認識。

當初閱讀和觀看時,判斷力會被作者帶著跑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好的文藝作品,總是能讓人不由自由地代入第一主角,仿佛她就是聖母瑪麗蘇,地球就圍著她轉,主角光環之下,對她不利的人自然就是差評了。

另一方面,這些經典作品的誕生,與它們所在的時代密切相關。像上面提及的幾部小說,都是在十九世紀中後期出現的,社會正發生深刻的裂變,新舊交替時期的不同價值觀衝突強烈,仿佛銀瓶乍裂,煙花迸發,煞是精彩。

當然,歷史的評價總是站在代表的一面的,哪怕是從舊人身上碾過也毫不在意。而那些男配們,正好維護的是舊式價值觀,註定了要成為女人們追求自由的攔路石,註定了要被碾壓。

這些本是有著鮮明時代局限性的作品,到了今天還是經典還是傑作,原因就是,那個時代沒有真正過去,歷史一直在重演。

破與立是永恆對立的。高中時我讀《安娜·卡列尼娜》,雖然俄羅斯文學語言的隔膜和托爾斯泰的囉嗦讓人抓狂,但一看到愛情的段落,我很容易能感受到她的悲傷和糾結;而現在呢,只願跳著讀,一讀到安娜,就有點不耐煩。她不就是現在典型的不作死,就不會死麼?

包法利夫人就別提了,現在再看這個人物,甚至恨不能伸手到書裡一巴掌給她扇過去:你一個鄉下女人,扮什麼貴族,追求個毛愛情呀?沒嫁妝你啥都不是,能巴上個醫生已算你走運了!

娜拉嘛,魯迅很早很早以前就替我們出氣了,寫了篇《傷逝》,告訴她,你有本事就走啊,讓你走你也走不遠。

如果泛泛而論,連賈寶玉、林黛玉我們現在都嫌矯情了,賈母多愛你們啊,賈政夫婦也沒怎麼著你呀,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看出來了吧?我們都悲摧地從賈寶玉的立場轉到了王夫人的立場。我們由原來的那種叛逆、不屈服、勇於突破束縛的新生力量,變成了當下的規則制定者;由一隻網中掙扎的飛蟲,變成了織網的蜘蛛。我們信奉好死不如賴活。

遺憾的是,這種陳腐的東西不僅是頑固的,甚至往往是對的。一個人,越接近正常人,越懂得衡量得失,就越發覺得愛情這種東西虛妄,不過是一陣接一陣的抽風,生活,只有生活,才是可持續的。無他,價值觀越正確,行事越規範,便離自我越遠,就越沒有個性。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所以這是安娜的魅力、娜拉的魅力、甚至包法利夫人的魅力。她們橫衝直撞、頭破血流,天真而愚蠢,把一顆心都掏出來了。但卡列寧、海爾茂、包法利醫生還嫌腥。

按理說,既然青春期已過的我們已轉換門庭,站到了卡列寧們的立場上了,甘當傳統的守墓人和現實邏輯的忠實執行者了,為何還是難以喜歡上卡列寧?

很好理解,正因為從他們身上映照出我們自身:不過不失,謹遵正確原則,乾枯、無趣;誰願意看到一個像自己一樣平庸而乏味的人呢?討厭他們,就如討厭我們自己。

事實上,一個人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然後得到理想的結果——這樣是完美的人生,卻是糟糕爛俗的文學。文藝作品,就應該是失敗之書。

文學的維度與現實的維度是完全不同的。而我們只需要在文學裡體會別人的悲慘就夠了。哪怕我們現實中就是卡列寧這樣的人,潛意識裡,我們懷的還是一顆像安娜那樣的春心,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