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非當事外送員(商業周刊資料照)

我這麼年輕,總不能一直待在老家

22:30,北京深夜。大部分人在玩手機,有些人已經熟睡,蘇大奔還在雨中送最後一份外賣。

22:45,他趕到我們公司來接受採訪。褲管是濕的,走起路,能聽到他靴子裡的水響。

他說:「要不就在外邊聊幾句吧?我怕把你辦公室弄髒。」我遞支煙給他,說:「沒事,我沒那麼講究! 」

蘇大奔是河南三門峽人,1995年,雙魚座,比我助理吳小帥小2歲。臉龐黝黑,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看起來要比吳小帥成熟很多。只在他靈光一現的笑容裡,能看到和吳小帥一樣的天真。

2015年秋天,蘇大奔和哥哥在家鄉火車站分別。哥哥去了鄭州,他來了北京。兩年來,他留在北京,沒回過家。

「為什麼不和哥哥一起去鄭州?」我問。

「北京是大城市呀,機會多,工資高。我哥去鄭州是因為他有女朋友在那裡,我沒女朋友,就來了北京。我覺得自己還年輕,不能一直待在老家,應該出來拼一拼。」

覺得北京好嗎?

「不好說,反正比我老家那破地方強,在老家種地,只能是混吃等死。在這裡掙夠了錢,回老家買個大房子,結婚生子,然後做點小生意。」蘇大奔說話時,一直盯著我背後的牆壁,很少看我的眼睛。

從底薪2,000的菜鳥到月入過萬的「奔哥」

這兩年,蘇大奔在北京做過服務生,當過保全,進過工廠,賣過保險,每份工作都做不長,唯獨外送員這份工作堅持了一年多,他看起來很滿意這份工作。從「新人」到「老人」,底薪從2,000(約1萬元台幣)漲到了3,000(約1.5萬元台幣)。

外送員底薪都不高,主要靠「抽成」。每送一筆訂單還有5塊錢抽成,晚上送餐,每單再多3塊錢夜間補助。每個月的底薪和抽成,都和職級有關;而職級則和送餐量、準時率、好評度等參數直接相關。

負責某個區域的平台分部,稱為「站點」。每個站點月送餐量前三的外送員,會被評為「明星外送員」,明星外送員能獲得四位數以上的獎金,他們的月收入可以上萬。

「上個月一直感冒,人很累,也沒有以前拼了,才送800多單。這個月薪水還沒發,我算了一下,應該能拿8,000多一點。」(約台幣3.6萬)他最拼命的時候,曾連續6個月進入送餐量前三。蘇大奔說,這是個前無古人的紀錄,讓他感到很光榮。

「也是從那段時間開始,所有外送員都叫我『奔哥』。早上9:30集合喊口號的時候,老大會重點表揚我。感覺特有成就感,感覺自己特牛逼。」說到這裡,他點著煙,抽了起來。

「好久沒抽了。初中時煙癮很大。開始送餐後,根本沒時間抽煙。有時候下班之後,覺得無聊,想買包煙抽,轉念一想,我得送兩單才能賺回這包菸錢,就忍了。」抽完一支煙,他陷在沙發裡,遍布紅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疲倦。

蘇大奔說,外送員這行離職率特別高,和他一起到職的15個人裡,只剩下他和另一個河南老鄉。他現在已經從新人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人。

業績不好的時候,我會盼著下雨

蘇大奔最高興的事是接到團體訂餐。團隊訂餐會有大單補助,一個團隊單的收入相當於好幾個散單收入。團隊單的等餐時間會長一些,他們可以利用等餐時間,去路邊買個肉夾饃吃,團隊大單是蘇大奔生活中的小確幸。

我問他:「像今天這樣的下雨天,你們會不會討厭接單?會不會討厭那些點單的人?」

「怎麼可能啊!我們最喜歡下雨天了,因為下雨天單子最多。有時候,業績做不上去,我們就盼著下雨。」蘇大奔說。

我說:「可是下雨天送外賣確實很辛苦」。

「我們送外賣的,掙得就是這份辛苦錢,不怕辛苦,就怕沒單子。你看今天下雨,我送了48單,差不多有300多塊錢。要是每天都能送這麼多,我光抽成就能上萬了。」

他又點燃一支煙,停頓幾秒:「其實,我們不需要別人同情,把我們當成一個正常職業就好。我們靠雙手掙錢,不需要額外的同情。你寫報導時,記得把我這句話放進去。」

蘇大奔說,他堅信老大的一句人生格言:年輕時不賣命,老了想賣命都沒人買。採訪過程中,他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準時率是外賣小哥們的生死線

按照站點規定,外送員每天9:30上班,下班時間不定,但不能在21:30之前下班。平均下來,每天的工時在13~15個小時。

蘇大奔今天送了48單,按照15個小時算,他平均每20分鐘就要送完一單。期間,很難再有休息時間。

忙起來的時候,顧客一個個打電話催,系統不停提醒超時,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能長出三頭六臂。在這種高負荷的工作中,難免會出錯。站點對不同的送餐問題,有著細緻的處罰措施:(人民幣計算)

1、超時8分鐘,每次扣3塊。

2、超時半小時,沒抽成,還會再罰10塊。

3、一個負評扣100,相當於半天薪水沒了。

4、連擊失誤(指剛取到餐就點擊送達),每次扣200。

5、顧客打電話投訴外送員,一次要罰款300。

準時率低,不僅會影響各種績效和獎金,還會影響系統的派單算法。超時的次數多了以後,系統會自動減少對這個外送員的派單。如果被系統減少派單,他們再努力,也很難拿到高工資。

「我那個河南老鄉,上了年紀,速度比不上年輕人,已經好幾次因為超時被顧客給了負評。再多一個差評,他就會被辭退。」蘇大奔皺起眉頭,滿臉無奈。

相比河南老鄉,最讓蘇大奔驕傲的是,他的準時率幾乎是100%。對於如何保證準時率,蘇大奔說,他有一些小辦法。我問他是什麼辦法?他不願透露。

我向他再三保證,不會在文章裡透露他的真實姓名,他才告訴我,他的小辦法有兩條:一是即將超時的時候,在系統裡報備:客人更改了送餐地址,這樣可以拖延點時間,避免被罰款;二是提前給顧客打電話,請求顧客允許外送員提前點擊已送達。

「不過,我很少向顧客提這樣的請求,因為和人家不熟,人家憑什麼要給你行這個方便?」蘇大奔不無驕傲地說,幹了一年多,他只被罰過一次。

那天,北京下暴雨。每單送餐時間都會比平時要長。蘇大奔好不容易準時趕到某寫字樓,結果顧客一直不接電話,打了十幾遍都顯示空號。眼看著其他三單就要超時,他只好先放棄這單,並在系統裡做了報備。

十幾分鐘後,「空號客人」換了個手機號打過來,一通爆罵,然後命令他5分鐘內送到,不然就去後台投訴。雖然他一路狂奔,還是沒能在5分鐘之內趕到,他被投訴,罰了300。

那天,蘇大奔第一次感受到了北漂的委屈。

「第一次被人罵得那麼慘!罵我的那些話,我不願意說出來。」

被罵之後,他把電瓶車馬力開到最大,頂著風雨拼命往回趕,等紅燈時,收到了罰款通知。禍不單行的是,電瓶車也剛好沒電了。他只好推著車往前走。暴雨越下越大,打在臉上劈裡啪啦。飢餓、寒冷、和委屈交織在一起,他還是沒忍住,流淚了。他推著電瓶車在雨裡走了半小時,也哭了半小時。

採訪結束,我伸出手說:「謝謝你,奔哥。特別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長時間。」他愣了一下,伸出一隻粗糙的大手。

「來北京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和人握手!」蘇大奔露出一絲羞澀的笑容。顯然,他並不適應和人握手。

「我每天送餐,會見很多人,但都是打照面。沒和陌生人聊過天,也沒和顧客握過手;今天,能和你聊聊天,我很開心。」

蘇大奔的「快問快答」:

Q:「送餐過程中突然想上廁所怎麼辦?」

A:「飯點之前,得先把自己清空。」

Q:「有沒有收到過顧客打賞?」

A:「有過三次,我都記得。一次3塊,一次5塊,最多的是6塊。」

Q:「有沒有衛生條件特別差的店?」

A:「以前有,現在沒有小作坊了。」

Q:「你有五險一金嗎?」(編按:5種保險和住房公積金)

A:「沒有。只有一個意外險。」

Q:「有什麼想對顧客說的嗎?」

A:「點完餐後,千萬別不接電話。」

Q:「這份工作會一直做下去嗎?」

A:「身體有些扛不住了,最近在自考專升本,希望拿到學歷後,可以換份工作。」

Q:「今年過年回家嗎?」

A:「能買到票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