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劉女士；整理撰寫：人生有味
我媽媽年輕時很漂亮。小時候，我時常聽見周圍人誇她年輕漂亮，說看起來不像我媽媽，倒像是我姐姐。媽媽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會打扮，總是燙一頭卷發，將頭發長長地披在肩上，或是精緻地盤起來，再化個淡妝，裝一條連衣裙，看起來就像電影明星一樣光彩照人。
相比之下，爸爸就太土太俗了，總是穿一身深藍色工作服，衣服上常有髒兮兮的黑印。因為爸爸是我們那個城市的機械廠的維修工，這些黑印自然是他工作留下的。媽媽在一家百貨商店做收銀員，工資沒爸爸多，但是這份工作干淨體面。
我明顯地感覺自己的父母關系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像尋常夫妻那樣有說有笑地說過話。爸爸對媽媽很客氣溫和，但是媽媽對爸爸卻是冷漠冷淡的。或許媽媽自視甚高，覺得爸爸配不上她吧。盡管爸爸一切都順著媽媽，將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她，還包攬了家裡所有的家務，但媽媽還不領情。我的家裡從來都是一陣冰涼感，沒有一絲溫暖。
我七歲時，爸爸關系最鐵的同事張叔家裡出了事。張叔的老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去世了，死的時候肚子裡還有一對雙胞胎。張叔經過這個打擊非常難過，那時候爸爸幾乎每天都會提著酒和菜，去張叔家坐坐，兄弟兩邊喝邊聊。
時隔多年後，回想起這些往事，我時常在想，那時的張叔內心痛苦，爸爸何嘗不是，爸爸這麼多年婚姻不和，猶如一個個細細的毒針，總是時刻刺浸他的身體，毒液慢慢累積，最終累積成無法治癒的頑疾。爸爸勸慰張叔的每句話，又何嘗不是寬慰自己的。
到了周末，爸爸還會把張叔請到家裡來吃飯，下廚的自然還是爸爸，媽媽只是幫忙擺點碗筷。媽媽向來只對爸爸冷淡，對外人都挺熱情。那時，媽媽會主動給張叔倒茶，拿些瓜子零食出來招待。
飯桌上，我只是低頭扒飯，默默地看著爸爸和張叔觥籌交錯，媽媽勸他們吃菜。爸爸好心勸導了一陣之後，張叔的情緒明顯好轉了，臉色也慢慢地紅潤了起來。可是張叔這邊剛剛好起來，爸爸和媽媽的關系卻急劇惡化了，那段時間，他們天天吵架。很多次，他們吵鬧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那樣尖銳刺耳，我在自己的臥室裡，嚇得睜大雙眼，裹著被子，仍然止不住瑟瑟發抖。
就在他們吵鬧了大概三個月之後，有一天我放學了媽媽沒來接我，等我自己走回家，看到爸爸正坐在客廳裡抹眼淚。我問爸爸，媽媽去了哪裡。爸爸的回答我這輩子都記得，他說，媽媽離開了我們，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晚，我和爸爸都沒有吃飯。爸爸沉鬱地坐在客廳哭，我則關在臥室裡哭。我以為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見到媽媽。誰知，就在第二天，我就又見到了她。她就在我們住的院子裡，朝我面對面地走來，只是她居然挽著張叔的手。
我的媽媽和張叔——我爸爸最好的同事在一起了。因為當時大家都住工廠分的房子，而我們的房子和張叔就在同一個院子裡。於是，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媽媽和爸爸離婚，和張叔在一起了。她從我們的家，搬到了張叔的家。
這對我來說，真是天大的諷刺。我一直覺得，媽媽這樣地出現在我面前，還不如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她。
院子就這麼大，爸爸的工廠都是做了很多年的老員工，這件事很快就被大家知道了。我和爸爸成了院子裡、廠裡所有人的笑柄。那段時間，我的性格突然變得自閉了，除了上學之外，我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願意見任何人，更不想和任何人講話。
兩年後，爸爸因為工作調動，我們終於離開了那個充滿了流言蜚語的院子，雖然還待在這個城市，但周圍的人都很陌生，他們都不知道我家的故事，我們這才算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後來爸爸沒有再婚，他獨自撫養我，供我讀書，每天辛勤地工作。或許是他這麼多年過得太辛苦，太痛苦了，在我讀大四的時候，爸爸突發疾病，永遠地離開了我，他走的那一年，只有54歲。後來，我每每想到爸爸，眼淚總是止不住。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了從小生活的那個城市，守著爸爸留給我的房子一個人生活。命運雖然給了我一個不幸的家庭，好在它給了我一個溫暖貼心的老公，公公和婆婆也對我特別好，多少彌補了我生命中缺失的親情。
日子本就這樣一天天平靜地過著，我沒想到我的媽媽居然會來找我。那天，我回自己的老房子裡收拾東西，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就看到了那個我從前無比熟悉而今卻無比痛恨的面孔，我心底一陣悸動。
她告訴我，她去了好些地方，找了好久才找到我。她還跟我講起了她和爸爸之間的事，原來當時她從鄉下來到這座城市，無依無靠，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比她大10歲的爸爸，當時她就覺得爸爸是城裡人，又有穩定的收入，就貿然和他結了婚。結婚後，她就後悔了，她覺得自己嫁虧了，她年輕又漂亮，完全可以找個條件好得多的男人，何況爸爸老實巴交像塊木頭，看起來沒什麼發展前途，她覺得自己是賤賣了。直到她遇到了張叔，感覺找到了真愛，於是義無反顧地拋下了爸爸和我，離開了這個家。現在張叔已經不在了，他們又一直沒生孩子，她孤身一人，才想起回來找我，畢竟我是她唯一的孩子。
我越聽越氣憤，沒等她說完，我就把她轟出了門。三天之後，我和老公一起逛街，突然看到前面一個女人被三輪車撞倒，一個人坐在地上很可憐的樣子，等她不經意地轉過頭來，我看到她就是我媽媽。我突然心裡很難過，她現在孤老無依，只有我一個孩子，我不能不管她。
我該不該放下過去的怨恨，原諒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