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麵館吃麵的時間,總是比別的同學晚二十分鐘。
麵館開在學校附近,夫妻店,很小的店面,很簡單的清水煮麵。面有兩種,一種臥一個荷包蛋,五毛錢;一種僅僅是清水煮麵,三毛錢。
他只要三毛錢的。
父母都是農民。三毛錢的清水煮麵對他來說,已是奢侈。
晚去二十分鐘,麵館裡就不會再有他的同學。他坐下,要一碗三毛錢的清水煮麵,慢慢吃。如此幾次,再去,他便發現面裡面臥著一個蛋。他對男人說,我只要清水煮麵。男人說,蛋是贈品。他說謝謝,坐下來,靜靜地把蛋吃掉。他很清楚三毛錢與五毛錢的清水煮麵的區別,很清楚所謂的贈品不過是老闆的謊言,可是他從來不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需要一個荷包蛋,更需要男人的憐憫。
他在鎮上讀了三年初中。幾乎每天中午,他都會得到男人送他的一個荷包蛋。
後來他去縣城,去省城,讀高中,讀大學,開公司,去更大的城市發展,事業做得越來越大。他常常想起那個荷包蛋,想起那個麵館,想起男人和女人,想起三年的初中時光。也曾動了回去看看的念頭,可是最終,他還是沒有回去。生活裡有太多比感恩更重要的事情,何況他認為時間過去那麼久,麵館肯定早已不在。
終於,春天的時候,他萬念俱灰,回到小鎮。他沒有別的奢求,只想找回那碗清水煮麵的味道。
很意外,麵館還在,男人和女人還在。他走進去,他們卻不再認識他。他們已經很老,面的味道卻沒有變。那天他一個人要了兩碗麵,加蛋,花掉十塊錢。這世上總有些廉價的快樂,兩碗加蛋的清水煮麵就是。
男人將面端給他,又送他一碟鹹菜。這是贈品,很下飯。男人笑著對他說。
他靜靜地吃著面,聽男人與女人聊天。房東決定收回房子,然後將麵館變成一棟樓房,所以,一個月以後,小飯館將不得不關閉──樓房租金太高,僅憑他們這點微薄的收入,已經不能留在這裡繼續將麵館經營下去。
吃完面,付錢,他靜靜離開。他沒有說起多年以前的那個荷包蛋,他覺得有些事,應該永遠封存。不管是愧疚、感恩,還是幫助。
他在小鎮上住了半個多月,每一天,都會去麵館吃一碗加蛋的清水煮麵。小鎮已無親人,然而每次走在街頭,他都能尋到一種踏實的感覺。他知道,這因了多年以前的那個荷包蛋,以及一碗最簡單卻是最純粹的清水煮麵。
離開小鎮那天,照例,他去麵館,點一碗加蛋的清水煮麵,男人也照例送他一碟鹹菜。他吃完面,將錢壓在碗底,靜靜離開。小鎮從此與他永別,或許,人生也從此與他永別。他將回到他的城市,住進醫院,打敗病魔,或者被病魔打敗。一個月以前他被檢查出絕症,那一刻,他毫無緣由地想起了那碗清水煮麵。
空碗下面,壓著十塊錢,一封信,還有一個房產證。房產證上寫著他的名字,他卻將房子送給了男人。他在信裡說,不管男人相不相信,過去的這麼多年,那碗加蛋的清水煮麵給了他太多。現在,他買下這棟開著麵館的房子,麵館將永遠不會關閉。
這是那碗水煮麵的贈品。信末,他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