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可以,但是絕對不能生孩子。

這是浩明向如儀求婚的時候,如儀提出的唯一要求,並且態度堅決,斬釘截鐵。兩人交往十年,同居也四年有餘,互相評價都是一流。浩明在一家廣告公司擔任策劃經理,疲於應付各種客戶各類營銷方案,收入固然可觀但每天都殫精竭力。

       

翻拍bh示意圖分本人

幸虧如儀是幾家雜誌社的專欄作家,工作時間頗有彈性。極富生活氣息的她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食物美味、擺設精緻,這位美人又善解人意,每每浩明壓力過大焦慮難安的時候,她的溫柔猶如清風拂面,能讓他滿腹牢騷化為烏有。

如儀是個好說話的女孩子,唯一不能妥協的就是有關小朋友的問題。

她的母親是個未婚媽媽,十五歲就生下了如儀。十五歲的母親本來自己也只是個孩子,如儀幾乎一天都沒有吃過母親的乳汁,從她滿月開始,她就隨著外婆外公生活。外婆當時也不過四十歲,如儀有自主意識之後,時常分不清究竟外婆是媽媽呢,還是媽媽是媽媽。

母親很少理會她,偶爾興之所至也不過抱起她逗弄一番。平時母親就如所有不良少女那樣,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一群小混混後面吃喝玩樂。反正她早就退了學,對她而言,生個孩子就如同來一場月經似的平淡無奇。

待她二十歲的時候,她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她仗著自己年輕美貌,同時和五六個男人交往,以他們的經濟能力作為評判標準,挑選自己的終身飯票。她曾經鄭重其事地問過如儀一個問題,她的表情比得知懷孕的時候更為嚴肅。

如果哪一天小如在街上遇到我,應該怎麼稱呼呢?

媽媽。四歲半的如儀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

不對。

姐姐。

也不對。外婆才是你的媽媽知道嗎?我是鄰居阿姨,我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明白嗎?再說一遍,叫我什麼?

阿姨。

對了,還是鄰居阿姨知道嗎?我們沒有關係的。

這段對話只持續了五分鐘,可是每次如儀回想起來都覺得有一年那麼長。此後她很少見到母親,維持的頻率基本上是以年為單位,有時一年有時兩年,有時長達三五年。最近的一次是在她大學畢業那年,母親渾身名牌在家裡站了一會,放下一疊現鈔給外婆,說了幾句類似書唸得不錯之類讚賞她的話,然後又不知所蹤。

外婆也不知道母親的聯絡方式,按照母親的說法,如果有必要,她自然會聯絡他們。反正外婆外公就這點工資,也決不可能搬家。

那麼,生孩子的意義是什麼?

如儀是個早熟的女生,這個問題一直就在她的腦海裡翻來覆去。是人類繁衍的本能?是女子發育後母性萌發的天性?還是一場男女偷歡的意外?

她覺得應該是後者。

她很早就立誓,在自己的身心沒有做好萬全準備之前,無論任何情況都不會生孩子。或許是和童年陰影有關,本能地她就對孩童敬而遠之。小區裡幾個幼童人見人愛,她卻退避三尺。

因此,當浩明牽著蕾蕾的手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幾乎瀕臨崩潰。

2        

蕾蕾今年四歲半,是浩明姐姐浩美的女兒。

浩美在一次車禍中與丈夫雙雙斃命,發現屍體的時候,蕾蕾正躲在母親的身體底下嚶嚶哭泣。就是因為浩美和丈夫用身體護住蕾蕾,她才倖免於難,只是頸部受創,說話功能受到影響,成了有口難言的小啞巴。

第一次見到蕾蕾的時候,如儀就不太喜歡她。

小女孩緊緊抓著浩明的手,蜷縮在舅舅的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怯生生地偷偷瞧著如儀。這種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模樣讓如儀驀地就想起當年的自己,這種令人不快的熟悉感覺甚至在一瞬間讓她萌生離婚的念頭。

要是離婚的話,她便可以理所當然地遠離這個小孩。

可是如果這樣,未免太不近人情。

嚴格來說,蕾蕾並不是一個聽話乖巧的孩子。大概是受過驚嚇的緣故,她對任何事物的反應都要慢上半拍。第一天夜裡,如儀不知道該如何和她交流,不過向著她走近幾步,她便露出懼怕的表情,惹得如儀意興闌珊,索性自行其是,反正有浩明照顧這個小東西。

小女孩慢吞吞地吃飯,慢吞吞地洗澡,看起來她很害怕一個人待著,洗澡的途中竟然裹著浴巾濕答答地跑出來兩次,非得浩明守在門口不斷和她說話才行。髒兮兮的小腳印從浴室一直蔓延到客廳乳白色的羊毛地毯,如儀用盡全力才沒有對著她大吼大叫,反而默默跪下身子將腳印擦抹乾淨。地毯上的那些,只能等乾透後用吸塵器試試看。

由於時間倉促,如儀將另外一間當作書房用的屋子稍稍布置了一下,沙發床上坐著一隻小熊公仔,床單換了可愛的草莓圖案。由於擔心小女孩怕黑,她特地在書房裡擺放了一盞小夜燈,願小夜燈發出的漫天星光能伴隨小女孩一夜好夢。

滿懷著對未來的煩憂,如儀直到十二點才沉沉入睡。大概是人有了心事睡不沉穩,如儀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際剛剛發白。一絲絲微弱的白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射進來,隱隱地,她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這種異乎尋常的感覺讓她有點發毛。

她微微側過腦袋,藉著熹微的光芒,她看見一隻頭顱近在咫尺,長長的頭髮披散,眼睛閃爍著渴望的光芒就如同小獸倉惶失措的眼。

如儀幾乎是立刻跳了起來,眼睜睜看著小女孩手腳並用爬上床,緊緊依偎在浩明的身邊。如儀頓時睡意全無,她就像是一個局外人似的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對舅甥。

她穿著薄薄的睡衣,光腳站在微涼的地板上,她想她應該同情這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更應該體諒浩明愛憐外甥女的心情。可是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卻充滿著煩躁和厭惡,她更想做的居然是拉開窗簾,對著發白的天際大吼大叫一番。

唉,這才是第一天。

3        

浩明的工作很忙,白天照顧蕾蕾的工作就落在如儀身上。本來四歲半的蕾蕾已經在讀幼稚園,但是受創失聲令她只能暫時休息在家。園方的口氣深表同情,可是言下之意卻是若蕾蕾不能恢復健康,恐怕不久之後的上學也成了大問題。

如儀習慣於清晨寫作,然後買菜煮飯打掃衛生。美美地一個午覺之後則是她品嚐甜品、吸收書本知識的下午茶時間。差不多等到五六點,她會開始烹製精心調製的料理,然後等待浩明共進晚餐。

她不知道蕾蕾的喜好,而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既不能說話也不會寫字,幾乎沒有任何方法表達自己的意願。她也如儀之間沒有交流,就算是偶爾的眼神碰觸也會引起她的一陣恐慌。

這讓如儀有些難堪,絕大多數白天的時間裡,蕾蕾總是抱著一隻髒兮兮、斷了一隻手的舊娃娃蜷縮在窗邊。雖然如儀為她準備的泰迪熊又大又可愛,蕾蕾卻連碰都不願意碰一下,聽浩明說,這只娃娃正是發生車禍之前,母親浩美買給女兒的禮物。

蕾蕾一直很安靜,但是如儀心浮氣躁沒辦法工作。這小女孩明明只窩在窗邊,如儀卻感覺她彷彿無處不在。她不僅顛覆了如儀和浩明的甜蜜生活,還如同一道陰雲,時時刻刻籠罩在如儀心頭。

就算下午茶時間偶爾偷個懶看部輕喜劇,也會笑著笑著突然就心情陰鬱下來。

好像面對著遭遇悲慘的蕾蕾,她的任何娛樂都是不太應該。

幾天之後,保險公司派了一位職員前來拜訪。當天正逢浩明帶著蕾蕾去醫院複查聲帶,如儀接待這個中年男人。

男人有張典型的撲克臉,說話生硬不帶任何感情,嘴巴一張一合就像是木偶,雖然發出深表遺憾的聲音,可是如儀想那也只不過是他例行公事的說法。

「不好意思,經過我們公司核賠調查員多方評估,恐怕我們無法支付有關顧浩美女士的保險金。」

如儀心裡一緊,浩美生前買過一份保險,保額大約有近一百萬元,受益人正是蕾蕾。雖然保險費不菲,但是當時浩美的丈夫收入很高,支付這筆費用並非難事。車禍之後,浩明曾經慶幸地說,幸虧姐姐有先見之明,這筆保險金足以支撐蕾蕾成家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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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這樣?」

男人像是背書般說:「我們有理由相信,那起車禍並不是一場純粹的意外。」

男人像是背書般說:「我們有理由相信,那起車禍並不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各種證據顯示,是顧浩美女士意圖與出軌的丈夫同歸於盡而故意使剎車失靈。所以我們無法因被保險人的主觀存有惡意而進行理賠,很抱歉。」

「有件事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顧浩美的丈夫很久之前就已經有外遇,那位比他小十五歲的情人一年前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大約半年前顧浩美的丈夫正式向她提出離婚,我們查到半年來顧浩美女士至少自殺了三次。」

後來男人還說了些什麼話,如儀已經統統沒有印象,她當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居然是慶幸蕾蕾不在家裡。

至少在蕾蕾心中,媽媽和爸爸是在意外發生時,即使拼盡自己的性命也要拯救女兒的偉大父母。浩美的丈夫固然混蛋,可是浩美帶著女兒與他同歸於盡的怨恨卻也讓如儀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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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儀頓時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年十五歲的母親若是稍微三貞九烈幾分,大概自己早就再世為人。

4

第二天,如儀便要求浩明以監護人的身份為蕾蕾辦理幼稚園退學手續。浩明勉強為之,其實對如儀的意見很大。只是單純如他又怎麼能體諒如儀複雜深沉的心思,只有她知道若蕾蕾在康復之後繼續留在一個充斥著流言蜚語的環境裡學習,是多麼尷尬和難熬。這點,她深有體會。

她開始試著和蕾蕾說話,雖然得不到回應,可是她想小女孩到底不是聾啞。她買了一些識字的卡片,還有動物蔬菜色彩之類的圖畫。畢竟蕾蕾不會永遠留在家裡,她需要掌握一定的知識才能跟上其他小朋友的步伐。

如儀耐心地向蕾蕾講解,起初蕾蕾完全不理會她,任憑她說得口乾舌燥,自己只顧緊緊抱著殘缺的娃娃,視線不與她交會。一旦聽到浩明回家開門的聲音,她就有如一隻小兔子飛快地竄到他的身邊。

看著如儀深受挫敗的樣子,浩明一度取笑她盡做無用功。

不過如儀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倒也逐漸掌握了蕾蕾的喜好。小女孩不說話並不代表她沒有選擇,比如哪些菜她多吃了幾口、哪些菜她少挾了幾筷,哪些菜她索性一動不動都看在如儀的眼裡。

如儀想這一定是自己身為作家的職業病——愛好觀察別人,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對這個小女孩上心,就算她的確很可憐,可是又關自己這個舅媽什麼事呢?

她每天堅持給蕾蕾上課,還會在網絡上尋找易於令孩子接受的教學方法。她嘗試著邀約蕾蕾做遊戲,失敗之後改變策略,每天下午選擇一篇童話輕輕地唸給蕾蕾聽。

剛開始,蕾蕾同樣不予理睬,只顧著倚靠窗口注視著樓下來往行人。大概是如儀選取的故事相當有趣,她朗讀的聲音又富有感染力,蕾蕾有時在她斷句的間歇會稍稍側過腦袋,甚至偶爾還會投以疑惑的視線,像是在尋找故事突然停頓的原因。

當有一天如儀唸到小小的女孩格爾達在尋找她心愛的加伊所遇到的種種艱難險阻時,蕾蕾突然坐到了她的身邊,此時她手中不再緊緊拽著那隻殘破的娃娃,而是摟著又大又溫暖的泰迪熊。

當玫瑰花開時,我們見到了上帝。格爾達唱起加伊曾經最愛的歌曲。

如儀感到自己就像是格爾達,想盡辦法融化凍結在蕾蕾心湖裡的冰。或許年幼的蕾蕾並非對浩美的惡意毫無感知,只是她幼小的心靈絕不願意相信是母親親手製造這場慘劇。又或許她在父母早就死亡的身軀底下接受了白雪皇后之吻,將自己的一顆心用寒冰冷凍起來。

蕾蕾愛聽童話,她會主動將一本童話書塞在如儀的手裡。她不再守在窗前等待舅舅的歸來,反而會和如儀並肩窩在地毯上,看著無厘頭電影發笑。她已經能發出一點聲響,就是仍舊無法組成詞句。

在第九次浩明帶著她複診的時候,離家前她忽然抓住了如儀的手。

一起去吧。

她抓著如儀的手輕輕搖晃,指了指門外,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

當天蕾蕾在醫院的表現相當配合,醫生也誇獎蕾蕾乖巧懂事,她的傷勢正在恢復中,只要家人多加耐心引導,她勢必很快痊癒。

回程的路上蕾蕾蹦蹦跳跳,浩明還買了一隻氣球給她。

秋季風如涼水,蕾蕾的小手沒有捏牢氣球,那隻超大的貓臉突然就隨風向著馬路中央飄去。

蕾蕾急忙伸手去抓,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輛助動車向著她疾駛而來。

浩明驚呆了,如儀下意識地飛撲過去,將蕾蕾緊緊摟在懷中。

隨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助動車的車頭撞到了如儀的後腰,雖然並不嚴重,仍令她帶著蕾蕾摔倒在地。

冒失的騎車人嚇了一大跳,想要掉頭逃跑卻被反應過來的浩明一把抓住。

蕾蕾瞪大了眼睛看著如儀,似乎嚇呆了。

如儀顧不得自己後腰疼痛,從頭到腳檢查蕾蕾有無受傷,還連連問她頭痛不痛?胸口痛不痛?小耳朵裡有沒有嗡嗡叫?

媽媽。

如儀身體一僵,蕾蕾的聲音還很嘶啞,吐詞含糊不清,但是這是人之初本能的發音,是嬰兒張嘴吐氣的結果。如儀呆呆地看著蕾蕾,慢慢地握緊了她的小手。

媽媽。

如儀以為蕾蕾破壞了她和浩明的甜蜜生活,她以為自己需要破斧沉舟的勇氣和開天闢地般的毅力才能接受這個不速之客,她同樣以為自己對母親失望透頂,因而毫無母性。

然而此時她才發現,原來母性乃是她的天性,接受這個孩子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她的內心等待已久,渴望如同初生嬰兒般自然地稱呼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