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對小姨的恨,要追溯到我的童年。
那時候,我父母的單位實行企改,父親辭職當車老闆,養了幾輛客車。母親為了照料我讀書,也辭了職。後來,父親的車接連發生兩起車禍,巨額賠償讓他陷入絕境。
這時,小姨出現了。
小姨比我母親小12歲,父親出事後,她常常連班都不上,陪父親找律師,打官司,出主意。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兩年,父親總算以最小的代價將事情擺平。
這時候,母親卻聽到一些令她感到羞憤的傳聞:父親和小姨走得太近,疑似有問題。
母親受不了了,直接找到小姨,警告她離姐夫遠一點。小姨不作答,只是意味深長的笑。
笑,意味著什麼?默認?不把母親放在眼裡?母親從羞惱變成了仇恨加恐慌:小姨年輕漂亮,又精明,母親哪是她的對手。
母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讓兒子站在她這邊,和她同仇敵愾。她把父親與小姨的荒唐事,不加任何掩飾地告訴了我。
一個12歲的孩子,突兀地得知小姨居然是條偽裝的狼,要來搶走爸爸,那樣的仇恨該有多深。我對小姨的恨一開始就直抵心靈。
2.27歲那年,小姨終於結婚了。我和母親鬆了一口氣,有了家庭的小姨總該放過父親了吧。
這年,我考上了山東師大。我和母親都錯了,小姨依然和父親我行我素。這年春節,母親趕到一個音樂會所,將父親和小姨抓了現行,儘管當時還有小姨的客戶在場,母親仍然咆哮如雷:「艾純,你為什麼老和我老公攪在一起?既然你管不住自己,我只好讓你老公管你了!」
母親給姨父打電話,哭訴了小姨與父親的「姦情」。
小姨從此生活在家庭暴力中。
每次小姨挨丈夫的打,父親都要找姨父算賬,不再顧忌母親的感受。所以,每次父親與姨父掐完架後,回到家裡必然還會與母親干一仗。
母親孤立無援,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電話把自己的苦楚,向我哭訴,和我一起仇恨小姨。
小姨終於還是受到了命運的懲罰。她被丈夫掃地出門了,離婚後帶著2歲的女兒彤彤凄苦度日。
此時,我大學畢業,讀研究生,正好回家過暑假。我和母親毫不掩飾內心的幸災樂禍。我沒想到,更大的恥辱會捲土重來。父親竟將無家可歸的小姨母女接到了我們家。
但是小姨母女只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月,就曝出了驚天秘密。泄秘的人,據說是小姨的前夫。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母親在小姨面前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艾純,你馬上帶著這個野種給我滾。你前夫打電話給我了,認定孩子是我丈夫的種。他要你去做親子鑒定,你不敢,你們因此而離婚!」
我也被這個恥辱的秘密給震驚了,所以我默許了母親讓小姨馬上滾的命令。
此時,外面雷雨大作,我無法想像這娘倆是如何捱過的。
小姨母女被逐出家門後,父親開始臭罵母親,我沖父親怒吼:「十多年了,你為了她,和媽鬧,我和媽受夠了,我希望你從這個家消失。」
父親痛心疾首,摔門而出。
3.被我「逐出家門」的父親很快就醒悟了,選擇了回歸家庭。我可以安心地讀研。
兩年後,我回家過暑假。都兩年了,父親依然沒有從那個與我決裂的陰影中抽離出來,見了我話很少,與母親的話更少。
我終於明白,父親表面上是回歸家庭了,但他的心並不在母親身上,他怨恨母親,一如過去母親恨他一樣。
直到母親無意中告訴我,小姨早已離開這個城市,我才恍然大悟:這兩年,父親之所以「變規矩」了,並不是因為他悔悟了,而是因為小姨離開了。而小姨之所以離開,是因為這個城市不再有她的容身之地,她背上了可恥的罵名,快被世人的唾沫淹死了。
我不想知道小姨去了哪裡,我強迫自己接受了這樣的命理:小姨如今無論過得多慘,都是命運對她的懲罰。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命運也會懲罰到母親頭上。
4.母親被查出了宮頸癌。
此時,我剛剛考入某航天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我火速趕回家裡。
見了我,母親痛哭不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願意和你小姨、你爸,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判,哪怕讓我退出,我也願意。我要健康,因為命沒了,就啥都沒有了啊!」
可是時光不會倒流,母親的悔悟也毫無意義,她的生命,註定只能像入冬的木葉日漸凋零。
當我準備返回學校時,劫難再次降臨。父親突然暈倒,尿毒症!
至此,母親住腫瘤醫院,父親住人民醫院。我像一個砣螺,旋轉其間。父母相繼出院後,靠長期服用昂貴的抗癌藥物控制病情。我得繼續照顧他們,累得筋疲力盡。
這時候,我開始思索一個問題:我們家遭遇接連災難,是否也是命運對我們的懲罰?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姨。她應該知道我們家的劫難了吧,她是否在看我們家的笑話?
5.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場景出現了。
我看見了小姨。她來看望母親了。她的眼角添了些許魚尾紋,但她的神情,尤其是她處變不驚的淡定,一點也沒有變。她徑直走到母親面前,凝視,擁抱,然後失聲痛哭。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姨流淚。
我無法想像,這個驕傲的女子,內心該積鬱了多少傷痛、屈辱,才會流下這麼多堅硬的淚滴。
她對母親說:「姐,我早就想來看你的。之所以現在才來,是因為聽說我姐夫也得癌了,姐夫得癌了,你就不會再擔心我會看上他了,對嗎?」
母親根本沒有勇氣回答,只是用擁抱替代了她巴不得小姨留下來的意願。
小姨,被我和母親恨了十多年的小姨,被我和母親在雷雨之夜趕出家門的小姨,竟然,在我們家陷入浩劫的時候,義無反顧地來了。
我重返學校讀博,每月擠出幾天時間回家一次。在與小姨的接觸中,我目睹了她的精練、智慧與出類拔萃。
父母長期需要大量的醫療費,而父親的生意早在幾年前就開始衰敗,所以並無積蓄。可是小姨過來後,卻利用她的精明,讓生意重煥生機,這才讓我們家不至於過早地陷入經濟絕境。
小姨真是一個命運永遠無法打敗的女人。
同為女人,我的母親就不一樣了,在生命的劫難面前,她情緒反覆無常,有一天,我和小姨一起勸說母親做手術,母親竟沖小姨大罵:「我才不做手術呢。切除了子宮,還算是女人嗎?還怎樣拴住老公的心?到那時,你是不是就可以乘虛而入了?」
我以為小姨會咆哮,可小姨沒有,她用她招牌式的笑容開導母親:「姐,你既然這麼把我姐夫當寶,就更要動手術了,保住了命,才可以看住他呀。」
通過這件事情,我清晰地看到了母親是一個多麼狹隘多疑的人。
那麼十幾年來,她對小姨的提防、仇恨和傷害,到底有沒有由來和依據?她在我的童年時代,就把仇恨的種子播撒在我的心裡,任由它滋長,到底對不對?
我決心重新直面我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姨。
我歉疚地對她說:「小姨,謝謝你寬恕我媽。」
小姨依然淡定地笑了笑:「寬恕?你聽清楚了,小姨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媽,所以根本就談不上寬恕!所以我總能做到用平和的心態與她交往。在我的心裡,她只有一個身份:姐姐。」
小姨從來沒有恨過母親?可母親卻和我聯合起來恨了她這麼多年。母親在她心裡只是姐姐,而母親卻一直把她當敵人。
我不得不用一顆近乎敬仰的心,來面對小姨、以及小姨與我們家發生過和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6.母親的生命終於被定格。
在陷入昏迷之前,母親拉著小姨的手:「幺妹,不管你以前和他有沒有關係,我都不會再放在心上。我走了,要是他的病能治好,要是你看得起他,就和他好吧。」
小姨悲痛欲絕:「姐,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看上姐夫,因為他是姐夫,是你的男人啊。但是我一定會想法子治好他的病,同樣也因為他是姐夫,是你的男人,我愛你,自然也愛你身邊的每一個親人。」
一段對話,將謎底打開:母親根本就不確定小姨和父親有沒有那種關係,她只是一直在猜疑、嫉恨、中傷。她把小姨的美貌、聰慧與能幹,假想成自己最可怕的敵人。
小姨根本沒有破壞母親的婚姻,倒是母親,用她惡俗的仇恨,破壞了小姨的婚姻,害得她被丈夫誤解、被掃地出門。可是要強而自信的小姨,只是報之以笑,不做任何的辯解,她用她的驕傲和微笑與猙獰的世俗對話。
小姨之所以能做到不恨,只因她一直站在愛的中央——她愛她的姐姐,愛她與我們家至純至上的親情,也愛她自己那顆驕傲的心。
母親走了。父親的病情日益加重,換腎是唯一的生路。此後兩年,小姨兌現了給母親的誓言,肩負起了救治「姐姐的男人」的使命。
此時,我已博士畢業,我已經參與了幾個衛星發射方面的科研項目。
父親命不該絕,他等來了腎源,移植手術很成功,他又活過來了。我將他接到身邊,和我一起生活。小姨隔三差五和我們視頻,她叮囑我照顧好父親,父親叮囑她碰到好男人,就嫁了。
去年國慶節,小姨迎來了第二春,她結婚了,新郎是個大學老師。我和父親回去參加了她的婚禮。
晚上,小姨及其先生,帶著彤彤,陪我和父親去聽了一場音樂會。彤彤長得和小姨的前夫幾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可見說她是我父親所生的謠言多麼可笑。
音樂會開始前,小姨當著先生和我父親的面,大大方方地說:「這裡就是我和你爸當年在風口浪尖時經常來的地方,你爸遇到官司、事業困頓,我們就在這些地方約見律師、客戶,商談事宜,結果被你媽媽捉姦了。」
小姨笑起來。我們都跟著笑。我知道,她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她早已將過去的一切付諸一笑。
我衷心地祝願小姨從此擁有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