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我最敬仰姐姐,覺得她做什麼都很勇敢。而且她從來不會像我,被小男生欺負了會哭,被老師丟了白眼會哭,即便是不小心踩上了一隻毛毛蟲,也會一聲甩出綿綿不絕的眼淚來。她不過只比我大了一歲,卻總會在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握住我的手,溫柔地說一句:小雨別哭,有姐姐在呢。這一句勝過所有的靈丹妙藥,以至我堅信,有姐姐在,我就永不懼怕。
  
  初中畢業後,我考入小城最好的高中,姐姐卻落榜了。為了供我讀書,她堅持不去復讀,而是到一位遠房親戚的建築隊里做了一名建築工人。功課開始變得緊張後,我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我和姐姐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手拉手上學放學。
  
  她會在周六的下午去校門口等我,給我一卷散發著汗水味的零錢,再將我的衣服拿回家去洗。父母的身體不好,只能勉強侍弄家中的田地。一家人的生計就這樣落在17歲的姐姐身上。
  
  我在學校里從不會擔憂成績,卻會因為瑣事而鬱悶。誰在上課的時候搶了我的風頭;誰在小測驗里奪了我第一的寶座;誰又換了漂亮的衣裙吸引我暗戀的男生……我無法釋懷的時候,便去找姐姐。我以為姐姐會和我一樣有喜歡的小男生,她不過只是比我大了一歲怎麼會逃得掉純美的愛戀呢?
  
  可是這一次,不明白的卻換成了姐姐。我問她:姐姐,如果長得不美,怎麼才能讓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注意到我呢?
  
  姐姐便愣了,說:為什麼要讓他注意啊,讀書不是只與學習有關嗎?就像我在工地,只管掙錢,別人說的閑話,哪有時間去聽?
  
  這是第一次,我和姐姐突然有了距離,我們再無法像從前那樣彼此暢通無阻。我的青春里藏著愛戀、嫉妒、高傲和毫無愧疚地索取,而姐姐則只有家務、水泥、吃飯和源源不斷地付出,我們再無法互相踏入彼此的軌道。
  
  有一次,我去工地,看到她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和男人一樣滿身的泥漿,寬大的工作服將她的青春結實地罩住。除了幾個中年女人,整個工地就她一個女孩。儘管是粉塵飛揚,可我還是會在一大群人里一眼看出姐姐的美。這樣的美,像是長在碎石亂瓦里的花兒,風吹來時,纖弱的花瓣里飄出的只有孤單和無助。
  
  那一年,我16歲,開始覺得姐姐原來再也無力幫我。她依然可以給我學費,幫我將洗好的衣服整齊地疊好,可是她無法再安慰我的心靈。我的青春開到正好,她的卻已是連綻放都沒有來得及就開始凋零。
  
  姐姐做了3年的建築工人,在第四年的時候,姐姐喜歡上一個與她一樣的小工。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話,卻會在機器的轟鳴里默默地對視一眼,爾後給彼此一個鼓勵的微笑。他還曾經在下班的時候背著工友們幫姐姐抹牆。
  
  第二天姐姐上班,看到幾近完工的活計,她便會心生溫暖,在滿目的水泥石塊中看一眼那個瘦削的背影。兩個人的目光偶爾會在半空里相遇,姐姐站在更高一層的腳手架上,突然會覺得一陣暈眩。
  
  隨後一段艱難的日子,姐姐丟了工作,家裡立刻失去了經濟來源。大學裡的我,日子過得也捉襟見肘。姐姐的愛戀終於被父母知道。他們求她放棄,說即便是為了家人,也要找個有錢的男人,他那樣連自己都無法養活的人,又有什麼能力給你一個幸福的家?姐姐執拗地以沉默抗拒著,直到後來,父母打電話給我,讓我來勸阻她。我說:姐姐,愛情是不值錢的,愛情能讓父母和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嗎?能讓你不再去工地上頂著烈日拚命嗎?能讓你的後代跳出貧窮嗎?還有,能供得起你以後的孩子讀大學嗎?
  
  這最後的一句,終於打動了姐姐。確切地說,是為了我在大學裡可以有一場場悠閑浪漫的愛情,姐姐放棄了自己的初戀。
  
  一年後,姐姐與一個有錢的包工頭結婚。又過了一年,她生下一個女兒。我就在她的支持下讀完了被愛情充斥的大學。
  
  幾個月前,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你回來看看你姐姐吧,她丟了你送給她的手機,難過得快要瘋掉了。我笑笑,不就是一個手機嘛,又是我用過的,值得姐姐這麼傷心?
  
  母親停了片刻說:其實你姐姐和你一樣是個柔弱的孩子。
  
  我終於在母親的這句話里放下手頭的工作,去看姐姐。那個晚上,我和姐姐並肩躺在一起,漫無邊際地談著瑣事。我們不過差了1歲,卻在不同的軌道上越走越遠。我長成人人艷羨的白領女子,而姐姐則老成衣著黯淡的婦人。我們談起年少時各自的夢想,談起我曾經對她那樣地依賴,且渴盼著變成一個男孩娶漂亮的姐姐;談起姐姐曾經為了我喜歡的衣裙去很遠的地方采了兩天的草藥;談起姐姐在我的記憶里竟是勇敢到連眼淚都沒有流過;談起青春里那場倉促的愛戀以及同樣倉促的婚姻;還有她在無意中丟掉了我送她的手機,竟是突然間覺得像是丟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氣。
  
  我在要走的那天,將剛買的手機送給姐姐。她低頭微笑看著,很長時間都不肯轉過身來看我。我在背後輕輕環擁住她說:姐姐,我要走了,以後再丟東西,不必這麼難過,有小雨在呢。
  
  終於,姐姐轉過身來,緊緊抱住我,大哭。
  
  那個年少時勇敢的姐姐,原來她和我一樣是個脆弱愛哭的女子,只有在這樣溫暖的時刻,她才將一路隱藏住的淚水恣意地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