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江水

1949年深夜的海上,船長下令改變貨船航線時,船員周振南正在熟睡。這是周振南進入輪船招商局做海員的第三個年頭。船長是在當夜接到形勢有變的消息,他和輪機長的家人已經離開,在島上等他們前去會合。當船員們發現方向不對時,已經無可挽回地跟隨著船隻遠離了故土。周振南和新婚妻子於美至就這樣相隔兩岸。

靠岸後,周振南去找船長拚命。船長說:「我父母在這兒,我不來,他們兩個老人家怎麼過?你太太年輕,總不至於過不下去。你安安心心工作,等著,沒多久就能回去。」

隨後的日子裡,除了想去的地方回不去,世界許多地方周振南都跑過了,每到一處他都會給於美至買些當地的小玩意,放在一個大箱子里存著。

過了兩三年,船長不再對周振南說「沒多久就能回去」的話,而是說,「我太太認識個不錯的姑娘,介紹給你。你們見一面,當交個朋友也好。」在這個和當地人語言不通的孤島上,周振南跟相親的姑娘孫濟慈在一杯杯咖啡、一餐餐飯里吃出些感情來。周振南常在孫濟慈的面霜氣味里,帶著歉疚地想起於美至。這歉疚是對兩個人的——對於美至,他無法陪伴,對孫濟慈,他又心有旁騖,他對誰都無法忠貞。周振南在夢裡無數次地夢到於美至,有時候夜裡睜開眼,耳旁傳來嬰兒的哭聲。是的,他有了第一個孩子,真正開始在這座島上紮下根來。

看不見兵荒馬亂

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於美至因為震驚忘了哭。她拿著船務公司給她的、周振南最後一個月的薪水,心裡想著自己今後的生活,還有腹中沒機會告訴周振南的胎兒。在她之前,船上其他船員的家屬來過,她們哭得悲天慟地。但於美至沒哭。

她將那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直數得會計疑心自己給錯了時,她抬起頭問:「公司還招人嗎?我上過女高。」會計看著她,心中生出一絲敬佩,說:「我們要聘一個會計助手,下禮拜三統一測試。」

於美至從箱子里翻出舊課本,拚命「惡補」起功課來,最終,她得到了那個職位。兩三個月後,人們慢慢看出來,她是個孕婦。他們看向會計的眼神里有些嘲諷,辛辛苦苦教她一場,眨眼要去生孩子了,還有人來推薦親朋故舊,準備隨時頂上於美至的缺。

於美至站在會計桌前,說:「陳先生,我不會因為小孩影響工作的。」於美至沒有食言,她只請了3周的假,然後由母親替她照顧嬰兒。陳先生說能再准她幾天假。於美至笑著答他:「現在是3張嘴要吃飯呢。」原來她笑起來有兩隻梨渦,陳先生想。這兩隻梨渦讓他有點心酸。陳先生下班後買了幾罐奶粉,去了於美至家,當然是藉著公司關心職員的名頭。

想像著於美至的家該有些陰暗凌亂,畢竟變化太快,足夠打得人措手不及。但跨進去,嬰兒雖在啼哭,卻沒有兵荒馬亂的氣氛,屋子裡的東西規規整整,桌上放著一隻花瓶,裡頭插著一大束黃色的花。於美至和母親留陳先生吃晚飯,他本要拒絕,但那菜香,還有笑出兩隻梨渦的於美至都叫他邁不開腿。

後面的歲月平靜無波

於美至和陳先生在第一個孩子六七歲時結婚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在食物日漸緊缺的時候到來,於美至對陳先生說:「他們哪個來都要先受一受苦。」她這麼說著,話里卻沒什麼怨氣,梨渦還閃了閃。陳先生在夜裡翻來覆去,想起和於美至成親時自己曾說過,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好。於是,他辭掉了輪船招商局的工作,進了一間英國石油公司的辦事處,因為他聽人說那裡的員工有一點補貼,比如黃油、火腿肉。他們因為這一點不憑票的食物熬過了胃裡空蕩蕩的歲月。

他們真正像陳先生當初許諾的那樣「越過越好」時,於美至已從輪船招商局領了光榮退休的證明,陳先生也有了半頭白髮。一輩子的波折已經用盡,後面的歲月平靜無波。陳先生去世時,遠在台灣的周振南也送走了老妻孫濟慈。

周振南和於美至在半世紀後重逢,沒有老淚縱橫。周振南說:「我那裡還有一隻箱子,裡面是買給你的東西。」於美至對他露出笑容,說:「你那間屋子空了好多年,要想住得請人先打掃打掃。」周振南沒有再住進那間屋子,他另租了一間小房子,在於美至家斜對面,每年會在春暖花開的時節過來住幾個月。他們像街上其他的老街坊那樣,見面互道一聲:「吃了嗎?」他們也都去看過陳先生,但各去各的,沒同去過。他們各自提著酒、食物,捧著花上山去。於美至捧的總是文心蘭,黃色的一束,是陳先生當年在她家飯桌上看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