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句:孩子,你可以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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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那年的冬天,她給我做了許多回早餐,出生在北方農村的她最懂得如何調製筋道的麵食。我還記得每個早晨,我被她趕著罵著吃完一個餡餅再騎車趕去上學,實在來不及就揣一個在兜里,到學校時,餅還熱乎著。

  對她來說,我的吃飯問題就是她生活中最大的難題。小時候挑食,她還能變著花樣給我一日三餐的驚喜,後來時間一點點在不粘鍋上留下難以除掉的污漬,她也一點點失去了從前那種駕馭生活的從容。

  她幾乎把小區外面速食店裡的東西都買了個遍,她那麼省吃儉用的一個人,剩飯放餿了也不捨得扔,對我,卻是沒有止境地放任。

  她定期給我塞零花錢,我總說不要,推來推去之後還是收下,每次她會再補上一句奶奶最親你了,邊說著邊張開胳膊想要抱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厭惡她表達愛意的笨拙方式,所以每次都不自覺地躲開。

  或許是因為相處的時間太久太長,所以人們在一切心安理得索取的同時才累積了一種又一種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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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自家陽台上種了一排辣椒,辣椒一年年成熟,成熟後就摘下幾個炒菜用,辣味十足。她經常跟我炫耀這點小成就,笑得開心。

  大二這個假期回來,她卻把那一排排辣椒全給剪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只是看著那一株株光禿禿的辣椒,傻呵呵地笑。

  她咳嗽得厲害,喘不上來氣,每天需要吸氧,食量也越來越小,整個人一天天消瘦,瘦到只剩下骨頭。每天要吃將近十種藥物,咽下紅紅綠綠的膠囊。彷彿一夜之間,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股力量,就這樣把她打倒了。

  這種邪惡的力量,醫學解釋為——肺癌晚期。

  腦萎縮讓她記憶力大不如從前,她抓著我,不停地念叨著那句奶奶最親你了,轉眼又忘記了我的名字。

  好像就是這麼一個瞬間,從前所有的嫌隙不見了。像當初她給我買早點一樣,我走遍大街小巷去買能引起食慾又能輕鬆下咽的東西。像當初她勸我一樣,我趴在床邊勸她開心一點。她抓著我的胳膊,我笑著對她說,什麼坎都能過去的。

3

  八十歲高齡,肺癌晚期,醫生說只能選擇保守治療。

  那天,我幫她倒了一杯水,勸她下床再多吃一點晚飯,她把頭埋在乾癟的胳膊里,搖頭。

  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句:孩子,你可以抱抱我嗎?

  我看見她竟然使出了從來沒有過的力氣從床上想要起來,但最後還是沒能成功,我扶起她,繼續勸她再多吃一點,沒有多想地給了她一個草率的擁抱。

  她只是一遍遍重複吃不下去了,躺了回去。

  可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天下午,在去醫院的計程車上,迎面的冷氣把濕潤的眼睛風乾,所有人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最終還是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安靜地躺在那裡。

  我忍住大哭,眼淚還是順著臉頰一滴滴流下來,腦袋裡只剩下了那個沒有緊緊抱住她的擁抱。

  她不再擁有溫度,一切你之前認為沒那麼重要的事情,在這一刻變成了奢侈。

  人這一輩子最難過最痛苦的事情,除了永遠地失去一個人,或許就是在你馬上就要失去一個人的時候,卻沒能用力地抱緊她,沒有再一次好好看清楚她的樣子,沒有讓她感受到你的不舍與留戀,沒有再得到一個開心的笑容。就連最後一次留戀也成了另一種心情,最後一次努力都沒了機會。

  再多懊悔自責,唯一能苟且彌補的方式,就只剩下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