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母親是不愛父親的。
母親生得美,年輕時會西河大鼓,那時有好多男人迷戀母親,父親是其中一個。父親是個書生,姥爺喜歡有文化的人,所以,硬要母親嫁給父親。母親當然是不願意的,因為,母親嫌父親木訥,只會寫幾首酸詩,依她那時的條件,她可以嫁得更好。
結婚後,他們直吵架,母親每一次都以自己的勝利而告終,以父親遞過小手帕讓母親擦乾眼淚為結束。這是我小時候常常看到的一幕。
母親懶,不愛做家務,愛東家串西家聊。父親回家,常常是冷鍋冷灶。父親從不發牢騷,而是點著火自己做飯,做好了還要讓我去鄰居家叫母親。
長大以後,我常常會說母親太不會照顧父親了,而父親只是呵呵笑,抽著煙看電視。電視永遠停留在一個頻道,因為母親喜歡看戲曲。母親照樣任性地活著,快60歲了,還和小女孩一樣。半夜想吃豆包時,她不顧父親睡得正香,一定讓他起來去為她熱豆包。
我一直覺得母親不愛父親,因為她一直抱怨父親沒有情調,她總說那個和她唱過西河大鼓的男人是有情調的。母親說過好多次,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人家給她買過一盒粉。那盒粉她現在還留著,早幹了。我要扔了,倒是父親攔著我說:「那是你媽的念想,千萬別扔。」
一向都是父親給我打電話,或者我給父親打,因為母親永遠是忙碌的,忙著打牌、買衣服和老朋友聚會。但那天,母親來了電話。
她先是哽咽,然後叫我的名字。
我嚇壞了,問她:「媽,到底怎麼了?」
「你爸爸得了糖尿病,剛查出來的,前些天他老嚷嚷兩條腿沒勁,我還罵他懶。妞妞,你說,你爸爸怎麼會得糖尿病,」電話里,我聽得出來母親的焦急,心裡也開始撲騰,但還是安慰母親:「媽,沒事的,現在得糖尿病的人得多,你別害怕。」
第二天,我跟單位請假回了老家。一進門,我就看到母親正在院子里低著頭切苦瓜,一麻袋苦瓜。
「媽。」我叫著。
母親看著我說「你爸爸去遛彎兒了,我逼著他活動,他太不愛動了,你說不愛動怎麼行?大夫說了,必須要多運動。」
「你切苦瓜幹什麼」,
「大夫說了,糖尿病病人喝這個會降低血糖,我上早市買了一麻袋,切出來,讓你爸爸沏著喝,不讓他老喝茶了。」
說完,母親繼續低下頭去切苦瓜。那一麻袋苦瓜,我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切完,但在那一刻,我知道,母親是在意父親的、是心疼父親的。我一直以為她大大咧咧,一直以為她不愛父親,但也許我錯了。
中午的時候母親做糖醋魚,那是她的拿手萊,但那天的糖醋魚卻沒有一點兒甜味。母親說「你爸爸不能吃糖了,咱以後就是這個味了。」我看到父親臉上閃過一絲感動的笑容。
弟弟從美國來電話,讓父親去美國治療段時間,聽說那邊治療得不錯。權衡再三,一家人決定讓父親去美國。
那天看新聞聯播,母親坐在電視前,一直問我「有飛機的事嗎?」
「飛機?」我不明白。
母親說「我怕你爸爸坐的飛機掉下來。」我扭過頭去,看著母親,她坐在暗影里,眼睛盯著電視,並且囑咐我,「看看紐約的天氣預報啊,我不知是哪個台。」
從此,母親每天都要看紐約的天氣預報,冷了熱了,她都要讓我給弟弟發郵件,然後告訴爸爸穿什麼。
我終於明白,有些愛,原來藏在心底,如那隱蔽的棉線,深深地埋在生活的被子甲。
從此,我再也沒指責過母親不愛父親,因為我發現,那盒幹了的粉餅,早就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