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餐廳的候座區排隊,旁邊有三個小學二、三年級的孩子,正在聊天。他們長得都很漂亮,衣裳、鞋襪和背包顯然經過精心打理,若不是時尚名牌,肯定也是設計師款式,任何一個孩子都可以立刻上走秀台或登上童裝目錄。孩子們聊天的內容又是什麼呢?
第一個男孩說:“我們家裡我最大,我想看什麼電視,全家人都要陪我看。”
第二個女孩說:“看電視根本沒什麼。我媽媽說我才是我們家的大王,我想要什麼,他們都要買給我,不然我就哭,他們最怕我哭了。”
第三個女孩抿著嘴笑,輕聲說:“那有什麼了不起。”她圓亮亮的眼珠轉向兩個同伴,“你們敢打你爸嗎?”
第一個男孩說:“小時候會打啊。”
第二個女孩附和的點頭。
第三個女孩露出勝利的微笑:“我是說,現在。我敢打我爸耳光喔。”
小女孩的表情和語氣使我不寒而慄,雖然只是個孩子,她已經掌握了自己的權力,她在父母身上試驗並開展她的權力范圍。她當然明了自己的權力是父母愛的給予,她選擇回報的卻是耳光──用暴力與屈辱加諸於愛她的人。
我想起媽媽說過的諺語:“兩歲打娘,娘會笑;二十打娘,娘上吊。”打打鬧鬧,是朋友間的樂趣,卻是親子關系中的悲劇。
今日的父母親,昨日仍是孩子時,與父母的關系往往都是緊繃的。那時的父母親可不懂什麼兒童心理學,他們服膺的父母學,是“嚴加管教”,或是“棒下出孝子”。
昨日孩子在體罰或壓抑下成長,不禁在心中勾勒未來的藍圖:“絕不打罵小孩”、“要當他們的朋友”……
昨日孩子成為今日父母之後,用最尊重孩子的方式把孩子帶大,內心卻有著巨大的失落、焦慮與感傷:“我這麼尊重他,他為什麼不尊重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又一次翻開了孔子留下的“育兒經”(少年商學院微信曾分享過張曼娟老師的另一篇文章《我這樣告訴台灣小朋友:貧窮或富貴,皆可尊貴》點擊即可查看)
莫等大勢已去,才想收復失地
孔子曾說:愛護一個人,怎能不訓練他,讓他常常勞動呢?真心為一個人好,怎麼能不規勸教導他呢?
父母親心心念念要給孩子最大的尊重,與此同時,是否思考過,自己尊重了“父母”的身分與天職嗎?
是的,父母,乃是一種身分,更是一種責無旁貸的使命,承擔著教養子女的任務。有些父母帶著童年的創傷,為了怕傷害孩子的感覺,小心翼翼,動輒得咎,最後成了不敢拂逆兒女的“孝子”、“孝女”。
等到孩子的心性被養得驕縱、傲慢,成了家中的霸王,父母親感到大勢已去,急著揭竿起義,想要收復失土,為時已晚。父母親的失策,不在於後來的管教失當,而在於應當管教時錯失良機。
愛一個孩子,不僅是尊重而已,更應該教導他,讓他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給他規范和約束,讓他知道,這世界並不是因他而存在的。
許多孩子在密不透風的保護下成長,功課由家教幫著做;書包由菲傭幫著背;鞋帶由父母幫著系,他們從不需要為“活著”付出一點勞動力。除非父母親可以確保孩子一生都有人服侍,否則,等到他必須為自己勞動的時候,不僅手足無措,還會有更大的懷疑與挫折。
在我創辦的小學堂舉辦的一次夏令營裡,有個被寵壞的小霸王,已經小學五年級了,卻總要老師蹲下來為他系鞋帶,他說在家裡都是爺爺奶奶或爸爸媽媽幫他系的,自己不會系鞋帶。
“你真的連鞋帶都不會系啊?”我問他。那孩子笑笑的看著我,眼中閃動著優越的光:“對啊。所以,你要幫我系鞋帶。”
“這樣啊,”我俯下身,停頓三秒鐘,把自己的鞋帶解開,對他說:“那我來教你吧。不然,你都快要念完小學了,連鞋帶都不會系,會被人家取笑的。”
孩子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只好跟著我一次又一次的學會系鞋帶。當他完成了系鞋帶的功課,我拍拍他的手背鼓勵他:“看!你做得很好。以後,不但不用人家幫忙,還可以幫爺爺奶奶系鞋帶喔。”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衷心希望,他學到的不僅是系鞋帶的功課而已。
做父母還是當朋友?
顏淵,孔子七十二門徒之首,曾贊嘆孔子說:“仰起頭來看,比想像更崇高;深入去挖掘,比想像更堅毅。眼看著在面前,忽然發覺又到了身後。老師就是這樣緩慢而持續地引領著我們,用他的知識與經驗開闊我的眼界,又用規范與約束使我成為謙恭有禮的人,就算我想停下腳步,卻不由自主往前走……”
這段話在我讀來,雖是贊嘆孔子的“為師之道”,更是我理解的“父母之道”,即“引領”。孔子曾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怎麼擺正自己在與孩子相處時的姿態,這值得每一個父母思考。
當我聽見父母親宣稱:“我不想當孩子的父母,我想當孩子的朋友。”這樣的話,總是十分憂心。父母不想當父母,那麼,該由誰來擔負父母親的神聖使命呢?
父母親是兒女靈魂的雕塑師;是最偉大的藝術家;是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全心全意仰望與愛慕的第一個對象,假若父母不想當父母,首先辜負的就是孩子啊。怎麼竟還以為這是愛孩子的表現呢?或者竟以為這是最新穎時尚的想法?
我更願意將這種想法理解為對陪伴與自由的強調,但在我看來,父母親是一種不能放棄的天命。在和孩子打成一片之前,父母親應該樹立起既高且深的形象,尤其是在孩子小時候。因為這個時候,除了父母之外,他們別無所有,正是父母在孩子心中建立形象的好時機。
我記得自己的童年,偶爾會發生失控場面,亂打亂鬧,這種時候,最渴望的,是一個能使我停止下來的大人。當父親或母親攫住心跳加速、胸腔快要爆炸的我,雙手捧住我的臉,注視著我的眼睛,堅定的對我說:“乖,你現在太激動了,要冷靜一下。來!我們休息一下。”當他們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一邊去“冷靜”的時候,我一邊喘息,一邊升起一種解脫的鬆弛和安心。
拽在我手心的那雙大手,象徵著權威,充滿力量,又透出理解,讓我心安。
前幾天,我見到了我侄兒。當我鐘愛的侄兒幼年時,我常喜歡跟他說:“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剛開始他很開心,漸漸的,沒那麼熱絡了,直到他念小學四年級的某一天,突然這樣響應:“我們不只是朋友而已,我們是血緣之親,你是我姑姑。”他的表情很認真,近乎嚴肅。我立即收斂了笑嘻嘻的臉孔,慎重點頭:“你說得很對。”
孩子其實可以清楚分辨,朋友與親人的不同,朋友與父母親更加不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父母親是一種天命。先把父母的天職做好,讓孩子愛你、敬你,長大後的孩子會明白,父母的意義與價值,遠遠超越朋友。孩子對父母的愛,也將欲罷而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