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穿梭於病區、門診和義診現場,在炎熱的夏日裡連續忙碌4小時後,71歲的國醫大師丁櫻依然面帶微笑,不疾不徐。午休時回到辦公室,丁櫻還惦記著上午接診的一位疑難患者,細緻地在記事本上寫下患者的病症,快速在電腦上給患者下住院醫囑······

8月1日,距離丁櫻獲得第四屆國醫大師表彰已經過去了十多天。成為河南省第一位女性國醫大師後,丁櫻在出診日裡更忙了,慕名來找她看病的也更多了。

「臨床上的忙碌是患者信任我,科研上的忙碌是團隊信任我。忙,但是不能急,要一步一個腳印,件件落實。」在丁櫻看來,喜獲國醫大師殊榮意味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我得儘快讓更多年輕人從『承者』變成『傳者』,讓中醫兒科開枝散葉。」

護苗

「乾兒科是個良心活兒」

每天清晨7時30分,丁櫻會早早抵達醫院,為出診、查房提前做準備。 「家離醫院遠,我怕遲到,都是提前出發坐醫院的班車,儘早來醫院。」在丁櫻看來,「醫生為患者」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每周三、周四上午,是丁櫻坐疑難疾病專家門診的固定時間。 8時不到,丁櫻的診室外已經站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患兒和家長。隨著助理把厚厚一摞病歷放到桌前,丁櫻用最快的速度戴上眼鏡、穿上白大褂,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來看疑難門診的都是轉了好多醫院找到我的,患兒及家長急切,但是我們不能跟著急,要更加細緻地明確診斷。」丁櫻一邊做著接診準備,一邊向診室內跟師學習的年輕醫生們交代。

8時整,第一位患兒走入診室。 「我們昨天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兒童醫院,那裡的醫生說看這病要回河南找您。我們在回程的高鐵上掛上了號,直接就來了。」來看病的是一個河南周口的7歲男孩,已到處求醫兩年多,被多家醫院診斷為過敏性紫癜,可皮疹卻反反覆覆始終不好。男孩媽媽言語急切,希望儘快找到治病的良方。

仔細詢問病情、反覆查體對照後,丁櫻站起身走到男孩面前輕聲細語地說: 「別害怕,我們可能要住幾天院,抽個血,確定怎麼用藥。這期間正常生活,減少劇烈運動就可以了。」聽到有藥能治男孩的病,男孩媽媽的表情瞬間輕鬆了許多。

來找丁櫻看病的患兒,有很多是患有過敏性紫癜或紫癜性腎炎的孩子。 一旦得了這類病,家長對孩子的飲食、活動都要格外關注。因此,反覆解釋患兒生活和就診中的注意事項,是丁櫻接診中的重要一環。在診室里,祖籍江蘇的她,用一口「軟糯」的普通話與孩子們溝通,成了患兒眼中親切的「醫生奶奶」。

「過敏性紫癜這個病,學齡前兒童得的多,總體預後比較好,但是重症也多。 一些腎臟損傷重的孩子,給家庭帶來很大的壓力。我們解決了孩子身上的病痛,就是解決了一個家庭的痛苦。」送走周口的患兒後,丁櫻對身邊的年輕醫生講授道。

53年的從醫經歷,18歲時從衛校畢業,先後在公社醫院、職工醫院做過基層醫生。 從基層醫生到博士生導師,再到全國知名的中醫兒科專家,丁櫻深知,一個醫術好、有耐心的好醫生,能給予患者多麼大的希望與力量。

多年的積累,讓丁櫻的患者越來越多,可她問診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病越看越慢。 「腎臟風濕免疫性疾病多數是疑難雜症,看病本來就快不了,再加上病程長、花費高,患兒家庭負擔都比較重。」她常對學生和年輕醫生說,「患者千里迢迢來看病,要想得多一些、叮囑得細一些。兩三分鐘、兩三句話就打發走,會傷了患者的心。」

細緻的問診節奏,讓丁櫻在疑難疾病專家門診一坐就到中午,錯過「飯點兒」是常態。 「中午我吃一碗麵就行,結束了讓我眯一會,下午還要開科研討論會。」丁櫻常說,「乾兒科是個良心活兒,要俯下身子、要耐得住寂寞,要有醫術,更要有醫德。一頓飯不吃沒什麼,一個患者可不能錯過。」

熟悉丁櫻的「老病號」都知道,她開方有個原則: 能用一味藥絕不用兩味藥;療效一樣,能用便宜藥就不用貴的藥,儘可能減輕患者的經濟負擔。很多人為掛她的號,寧願等上十天半個月,有人甚至從國外專門「飛」到鄭州,就為了讓這位國內頂尖的小兒紫癜腎病專家給孩子找出病因、找到對策。

唐代大醫孫思邈曾說: 「先婦人小兒,後丈夫耆老者,則是崇本之義也。」傳承歷代醫家形成的解決兒科疾病的方法和理論,促進中醫兒科在現代社會的發展,被丁櫻當作義不容辭的責任。

育苗

「中醫要跟上現代醫學的步伐」

除了在臨床診療過程中的細緻入微外,丁櫻對待科研和學術創新還有著更高的要求。「中醫要跟上現代醫學的步伐,科研創新要先跟上。」談到自己帶領團隊堅持科研創新的實踐,丁櫻直言,「很不容易,但要堅持去做。

1999年,全國中醫兒科發展正處在低谷期時,丁櫻臨危受命,擔任原河南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兒科主任。那時,兒科以「三高一低」著稱,即高付出、高消耗、高風險、低收入。兒科醫生也總是扮演著又忙、又累、又苦、又窮的角色。「我們看10個患兒的收入,相當於其他科室看1個成年患者的收入。兒科醫生幹得很苦,信心也不足,很多醫生乾脆直接轉行了。」丁櫻回憶道。

丁櫻全面接手兒科時,科室發展舉步維艱、人才流失嚴重,屬於醫院的「弱勢」科室。通過反覆研究、學習,總結兒科的嚴峻形勢和管理上的缺失問題,丁櫻大膽提出「三級學科專業分化」的理念,力破兒科「門門通、門門松,什麼病都看,什麼病都不精」的刻板印象,聚焦小兒腎病、呼吸系統疾病、腦病方向,發展風濕免疫、小兒神經內科、遺傳代謝、生長發育等相關專業。

「從學術角度來講,兒科病房非常重要,它是培養人才、打造人才的一個戰場。曾經因為兒科不景氣,醫院要關我們的病房,我堅持說不能關,再難我們也要扛下來,要把兒科病房發展下去。」丁櫻說,堅守住科研主陣地之後,她和團隊將兒科發展的下一個目標定在了發展優勢病種和堅持科研創新上。於是,中藥雷公藤進入了丁櫻的視野。

我國用雷公藤治療過敏性紫癜始於20世紀80年代末,臨床治療主要靠中成藥雷公藤多苷。儘管在成人內科已被普遍採用,但雷公藤存在一些副作用,一度讓患兒家長談「雷」色變。

丁櫻明白,中醫藥的一個神奇之處在於「大毒有大效」,臨床控制得當的話,副作用並不那麼可怕。更現實的原因在於,她不想讓紫癜患兒錯失便宜有效的救命好藥:一盒雷公藤多苷片,50片的價格僅為25元左右。

隨後,丁櫻接連申請兩項國家科技支撐計劃課題,研究中藥聯合雷公藤多苷治療小兒過敏性紫癜的療效與毒副作用,結果甚為理想。她創新性地把雷公藤引入兒科臨床,提出雷公藤多苷及雷公藤顆粒在兒科臨床的使用方案和使用劑量,證實其療效及安全性。

與此同時,丁櫻所帶領的兒科團隊也從只有25張病床、床位占用率不足50%,發展成為國家臨床重點專科、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重點學科,成為全國第一個中醫兒科醫院。他們首次將小兒腎病標本辨證分型體系,寫入了全國高等中醫藥院校規劃本科及研究生教材;主持制定了小兒紫癜、水腫、佝僂病、痢疾等多個病的國家臨床指南;率先在國內中醫兒科界提出專業分化,突出中醫特色及學科建設的發展理念,實現了中醫兒科快速發展。

一路走來,眾人眼中的丁櫻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從過去的「吊車尾」到如今的「王牌學科」,帶領團隊走上「逆襲」之路,丁櫻說這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最忙的時候,丁櫻一天向領導打過17個報告,在科室和辦公樓之間無數次穿梭;最難的時候,一向堅強的丁櫻也掉了眼淚;最累的時候,加班到凌晨是常態······

現如今,河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兒科醫院的年門診量達60餘萬,開展的中醫特色診療技術達40餘項,開設了9個獨立專業病區、21個亞專業,病床數量達609張,是國內唯一擁有小兒腎臟病理國家三級實驗室、全國中醫兒科疑難疾病會診診療中心的單位,為中醫藥兒科醫學的發展與創新做出了重要貢獻。

時至今日,開展近30年中藥雷公藤相關研究的丁櫻,仍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棵雷公藤根。「中藥雷公藤是我鑽研多時的一株『苗』,我想讓它走上更大的國際舞台,就必須靠數據說話。」丁櫻把科研創新比作「育苗」,把「育苗」看作帶領團隊躋身「國家隊」的第一步。

接下來,丁櫻設想把中醫治療的優勢學科病種建一個資料庫,通過研究藥物間的對比,以及純中藥、西藥和中西醫結合治療間的對比,用科學的方法把中醫藥的療效和作用機制說明白、講清楚。

「如果能把中醫藥的理論和現代科學技術結合起來,讓我們的兒童不得病、少得病,得病後好得快、負擔小,將會更加彰顯中醫藥的生命力。」丁櫻說。

播種:「要培養『承者』

更要培養『傳者』」

在獲得國醫大師這一中醫藥界的最高榮譽之前,丁櫻的名字已成為省內外兒科領域的一張名片。「實際上,我直到50歲左右才覺得自己成為一名『基本合格的中醫』。從那時起,一下筆開方,君臣佐使、升降浮沉全都在腦子裡閃現出來了。」在丁櫻看來,中醫藥文化博大精深,太年輕的醫生很難透徹理解中醫藥豐厚的內涵。

中醫院校畢業生普遍存在臨床前10年,對西醫熱情更高的現象;學中醫不信中醫、不愛中醫,從而導致中醫難以傳承。從醫53年來,丁櫻既是醫者,又是師者,她不斷向學生、向年輕醫生分享著她的成長路徑:在校期間掌握西醫基本知識後,再深入研究中醫理論,結合臨床經驗不斷挖掘中醫知識的深刻內涵,兩條腿走路,走得更穩、更快。

「中醫傳承難,難在觀念上。中西醫結合是中醫發展的必由之路,我是這條路的親歷者,同時也是受益者。在發展過程中,我們要堅定地突出中醫藥的優勢,不能只是表面的結合。」丁櫻說。

除了改變觀念、主動學習、潛心研究外,國家提倡的師承教育也在致力破解中醫傳承難這一困境。多年來,丁櫻培養出了100餘名碩士、博士、博士後及師承大夫,他們大多數已成為國內外高校、醫院或基層單位的學術和技術骨幹。河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副院長任獻青,就是其中一位。

「我是丁老師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第一位博士研究生。在我看來,丁老師是一位嚴師,是大醫、大師、大家。她對學術的要求近乎嚴苛,但她也有溫情的一面,悉心關心我們的學習生活、事業發展等。」任獻青說,「醫學這門課傳承很重要,我們跟著丁老師學習,就是對她學術思想的傳承、傳遞。我們是承,丁老師是傳。」

多年深耕於中醫兒科臨床、教學第一線的丁櫻深知,中醫學的傳承創新發展,需要團隊的力量。「就像打仗一樣,一個人再有能耐,就算是神槍手,也只能打很少一部分敵人。醫生要解決大問題,打大仗就需要團隊,需要各個專業的團隊、需要很多精英人才。一枝紅花不是春,萬紫千紅才是春。」丁櫻說。

2018年10月,在河南中醫藥大學60年校慶之日,丁櫻以個人名義向學校捐款60萬元,建立「丁櫻獎學金」基金,資助那些家庭貧困但品學兼優的中醫兒科學子,激勵後輩們勇攀知識高峰、獻身中醫兒科事業。

2021年5月,河南中醫藥大學成立了全國首家兒科醫學院。在主動辭去兒科醫院院長5年後,年已古稀的丁櫻再次出山,擔任河南中醫藥大學兒科醫學院院長兼河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兒科醫院院長的職務。

這次,丁櫻的目標很明確:衝刺國家醫學中心,打造國家一流學科。圍繞這兩大目標,丁櫻已開始率領團隊在打造人才梯隊、發展龍頭專業、完善體制建設三方面下功夫。「我打造了團隊,團隊成就了我。」數十年的磨鍊讓丁櫻逐漸感受到團隊建設對於學科發展至關重要。她從年齡、學歷、特長、臨床經驗、教學經歷等方面,進行兒科醫院的人員配置,打造、壯大醫、教、研三大人才梯隊。

現在,一有機會,丁櫻就送年輕醫生去進修。稍有空閒,丁櫻就奔波在基層帶教、學術交流的路上。她連續數年,多次深入新疆、寧夏、四川等少數民族及經濟欠發達地區,對當地醫院轉變觀念、更新理念、加強學科建設、培養團隊等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

這些年,她栽培的一批批年輕醫生逐步成長起來,在全國各地紮根,枝繁葉茂;她培養出的一批又一批優秀中青年專家,已經在國內外高校及醫院成為業務、學術骨幹。他們像一顆顆火種,把丁櫻的學術思想、醫德醫風傳遞到了更寬廣的領域。

「一位名醫可以造就一個名科,甚至名院;一位名醫可以培養一批桃李,甚至大家;一位名醫可以造福一方土地,甚至天下。我們要培養『承者』,更要培養『傳者』,把河南中醫兒科學的學術帶領到全國領先水平,為中醫兒科後生樹立榜樣。」談及學科未來的發展,丁櫻很有信心。

記者手記

在臨床一線護佑千萬兒童的健康是「護苗」,在科研一線培植核心技術是「育苗」,在教學一線傳承中醫藥學術思想是「播種」。採訪中,71歲的國醫大師丁櫻,依然神采奕奕地奔忙在她熱愛的中醫兒科崗位上。

從醫53年,她仍堅持每周3次坐診。其開創性地提出的兒童腎病「扶正祛邪,序貫辨治」理論,豐富和發展了中醫兒科疾病辨證論治理論,閃耀著中醫理論與百家融通的創新思維。

國醫大師是中醫藥工作者的傑出代表,國醫大師的稱號是中醫藥行業的最高榮譽。作為河南中醫兒科獨具代表性的人物,丁櫻當選國醫大師可謂人心所向,眾望所歸。

從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為醫之道、為學之道、為師之道、為人之道。她古稀之年依然學中醫、愛中醫、傳承中醫的身影,是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中醫藥文化傳承創新的具體體現,值得我們學習、繼承和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