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有時候就像舞台,病痛、金錢、親情、道義的累加壓力猶如聚光燈,常常把一個人性格上的優缺點放大,很多患者及家屬會在高壓下表現出自己個性上最極端的地方——所有人都說她沒得救了,叫他背回家等死......

事情發生在多年以前,但是所有的一切卻宛如昨天.......

患者是個極度消瘦的彝族小女孩,當時是背入病房的。我看了一下入院證,十六歲,右下腹包塊待診。病人衰竭的程度和非洲難民差不多,身高一米六,體重不到六十斤,近乎皮包骨頭,幾乎沒有精神回答醫生提問。

大致的病史是一個慢性的腹痛2月,伴間斷的發熱。腹痛起病後逐漸加重,並逐漸出現消瘦,間斷嘔吐及停止排便,之後家屬發現右下腹包塊。

病情不明,需要做一個膿腫穿刺,做一個腸鏡,或者呢,外科做一個剖腹探查……但是看著女孩目前的身體狀況這麼差,膿腫穿刺可以考慮;我看腸鏡檢查前的腸道準備,她應該都是不能耐受的;外科手術呢,她這麼差的身體狀況和營養狀況,皮下脂肪那麼少,外科要是碰過之後很有可能造成腹腔及腸道的切口不能癒合。

所有可以選擇的治療方案,都必須在大力的營養支持下才有可能完成。結合小女孩的病情,顯而易見的是整個患者家庭可能要承擔的治療費用和治療效果的比值,是不太理想的。

幾分鐘後,在一線醫生身後跟進來一個一樣瘦小的彝族小男生。

我有些責怪地對一線醫生說,「」怎麼叫個小孩過來?讓他家屬過來吧。」一線醫生有些遲疑地說:「她沒有家屬了,只有這個.......這是她老公。」

我抬頭看了一下這個不知所措的小男生,「你今年多少歲了?」

「十九。」

十九歲確實也有獨立的法人能力了,作為丈夫,確實他也能簽字做主,但是這些都是法律理論上成立的。實際上,在彝族的家庭關係中,女孩生病了能做主的,要麼是她的父親,要麼是他的舅舅。

「這女孩兒病這麼重,她的爸爸、舅舅呢,為什麼沒有來?」

聽出我語氣的變化時,這小男生立刻從一線醫生的身後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用非常不標準的漢語夾雜著彝語對我說了下邊一段意思:家裡不會有人來了,所有的人都叫我不要管她了,她沒得救了;縣醫院醫生也說沒得救,叫我背回家去等死,但是我捨不得.......她現在明明沒有死嘛,最後我去求了全村的長輩,挨著家去磕頭,然後全村給我湊了兩萬塊錢;家裡的老人對我說,無論能否救得活,也就只有這兩萬了,你要是實在不甘心的話,你就帶著這兩萬塊錢背著你老婆去州裡邊找個醫生再試一次......

聽完他結結巴巴說完這些話,我立刻站了起來,直視著他明亮的眼睛,同時也感受到他眼中的堅定。

他目前的這種狀況,基本上是在違背全村人的意見,同時還背負著兩萬塊錢欠款,近乎於破釜沉舟的狀態來救他老婆。

就這麼一個十九歲的孩子,能夠在一個貧困山村裡面借到兩萬塊錢,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首先給他提了一個要求,「兩萬塊錢呢,現在還用不到那麼多,你先交五千塊錢,我們儘可能的在五千塊錢範圍內,先看看能不能給你查清楚,然後再談下一步治療方案」。

他見我全程都沒有對他說讓他把妻子背回去等死這樣的話,所以談話結束後,他突然小小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走了出去。

三天後,初步診斷考慮還是肺結核及腸結核穿孔形成的冷膿腫。目前情況外科干預風險高,如果開腹去處理的話,可能預後更差,只有我們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我們一邊開始抗癆一邊抗感染,同時右下腹局部給予大蒜和芒硝外敷。我們科室常備有一個蒜臼,每天早上我們還沒交班的時候,就看著這個小丈夫拿著這個蒜臼,在樓道里吭哧吭哧吭哧一下一下的搗蒜,他知道這樣提前準備好了,等醫生查房的時候就可以給敷上新鮮的。

幾天過去了,除了小女孩的生命體征比來的時候平穩了一些,其他的病情沒有明顯變化。一線醫生查了一下費用,差不多五千,接近我對他做出承諾的這個數額了,我有點憂心忡忡的.......